麦哲宇和江倩宜自然落了单,他们退到一角,看着此起彼落的镁光灯,和温婉的志英,用她流利的中国话哀伤地回答问题。
现场的混乱,也正好成了麦哲宇复杂心情的屏障,他希望这时不要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但一瞥眼,江倩宜正望着他。
那对神秘的眼睛,让人有着看到了内心深处的错觉。但几乎是立刻的,他们同时收回视线。
然而仅仅就是那么一眼,他已能体会到在她深覆的睫毛下,有一双多么敏感的眼睛。而且,似乎她受惊了。
☆ ☆ ☆
吃完一顿食不知味的中饭后,麦哲宇立刻告辞,他不能继续待下去,他如果继续和他们周旋,一定会出差错的。
他不能容许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更何况是华德金那么精明的人,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那双利如鹰隼的眼睛。回到家,彻底放松后,他才感到一股巨大的哀伤袭了上来。麦哲宇正在抽屉中找剪刀拆包裹时,电话铃响了。他拿出剪刀,慢慢的剪开那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电话铃继续响着,响了很久,他望都不望那里一眼,在这个时刻,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
电话铃终于停了。
世界似乎也在这一刻恢复静寂,但紧接着袭来的,是一股难以排遣的空洞和寂寞。这种滋味是他熟悉的,自从开始写作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受它的包围。
一个作家,不管是功成名就还是默默无闻都一样要接受这种痛苦,这也是种没法拒绝的历练,唯有忍耐寂寞与痛苦才能够宁静深思,写出好作品。
当初下定决心以写作为一生事业时就明了这一点,也愿意终生忍受这种旁人不能忍的孤独。但今天特别的不同,也特别的难忍。
他叹口气,把已经拆封的包裹搁在一边,也许,连日来的压力太大了,他得先疏导自己的情绪。当他预备换上运动装到三楼的健身房去时,电话又响了,是管理员的内线。
“麦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您有一位访客正在大厅。”
“接上来。”
“我是鲍丹妮,我打了很久的电话都不通,所以——”她的声调有些发抖。“有什么事吗?”他蹙起了眉头,印象中鲍丹妮很西化,也很开通,不应该是这种放不开的女子。
“我想见你。”鲍丹妮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哭出来似的。
麦哲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迅速地下了个决定:“我马上下来,你先在大厅旁的咖啡室等我,管理员会引导你。”
咖啡室的客人并不多,麦哲宇一进来,很容易的就在中庭花园的露天卡座找着鲍丹妮,她正背对着门口,但那一头丝缎般的长发和美丽的背影,仍十分引人遐思。
麦哲宇绕过了水池,从正面的方向走向她。
“这几天我一直试着在找你!”鲍丹妮幽幽地开口了,令麦哲宇惊讶的是,短短几天之内,她变了,也瘦了。
“是吗?”
“你很难找。”她自顾自地笑了,从皮包中拿出烟盒,麦哲宇替她点上火。
“也许我刚好出去了,有事吗?”
“亚太作家会议下礼拜一闭幕,我礼拜三走。”
“祝你一路顺风。”
“我也有一个机会可以留下来。”她狠狠吸了一口烟。
“为下一部书搜集资料?”
“不是!此地有一个薇尚女子中心请我开现代文学的讲座。”她取出一张名片。“主持人是位金夫人,她说跟你很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鲍丹妮的上半身微向前倾,就是傻瓜也看得出她双眸中有种很特别的光芒。
麦哲宇在心中叹气,他以为她与众不同,没想到还是给自己惹下了麻烦。“我认识金夫人,也去教过几天课,但情况并不理想。”
“你——不希望我留下来!”鲍丹妮的表情一阵黯然。
“留下来对你恐怕没什么帮助。”
“如果是——为了你呢?”
“听着,丹妮。”他的手越过桌面握住了她的,诚恳地说:“我们虽然有过很亲密的关系,但那是在非常自然的状况下发生的,对未来,我们也同样地不应该强求,你说是吗?”
“你的意思,我懂了。”鲍丹妮突然泪水盈眶,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不必了!”她回转过身,扬扬眉,泪水终是没有下来,她强颜一笑:“有时候,女人真是傻,是吗?”她笔直地走了,没有再回头。
麦哲宇的那句“我抱歉”始终在嘴唇上打转,他只感到全身震动。多年前,蕾蕾临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丹妮说同样的话呢?为什么事隔多年,他还要为自己所做的事,再说一次抱歉?良久良久,他才恢复冷静。
“先生,这是您的吗?”侍者拿着张纸片,从后面追了过来。
他接过来一看,是刚才丹妮留在桌上的名片。
金夫人!
“谢谢你!”他把名片放进口袋,金夫人明知道不可能却偏偏愿意送上门去碰鲍丹妮的钉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止住了脚步,难道金夫人知道他和鲍丹妮的事了?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她,会有什么好处?莫非,她想控制他,就像——从前一样?
太过分了。
他狠狠地一咬牙。不!这次她休想再得逞。
鲍丹妮虽然含怨离去,但在那个晚上,她带来了希望。她至少让他明白,他也可以毫无愧疚地选择他所需要的。
而不是让别人来选他。
那件曾在他的人生中打了个扭曲大结的往事,已经过去了。他不容许任何人再利用这种痛苦情结来勒索他、左右他。情感的勒索——他摇了摇头。
江倩宜高贵的情影突然浮现上他的脑海!为什么——她不早几年出现呢?
☆ ☆ ☆
追悼会场的内外,都缀满了黄色与白色的万寿菊,菊花特殊的香气使得追悼会的气氛十分肃穆,这也是大宫生前最喜欢的花朵,他的成名作便是以它来命名的,在今天以这种花来布置,也有它特殊的意义。
麦哲宇刚停好车就看到鲍丹妮在众人簇拥下也抵达会场。
她无心一回头,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乍然相遇两人都有些意外,但那无声的凝视中,所有该说的,都在瞬间说尽了。
他只是她的一夜天使,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他们所能拥有的,所能付出的,都在那个孤独的夜晚,像流星般,刹那交会而过。
麦哲宇等她进去后,才慢慢走入会场,签了名,同时在贵宾席上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座位。
下意识地,他用眼光搜寻着,直到他看见华德金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找谁。
他找的,不只是一名贵妇,那犯罪的感觉,仿佛是在寻找一个梦想。
一个已失落的梦想。
而他早过了做梦的年龄,他又恢复了那冷冷的、倨傲的神情。
如果他能选择,他宁愿让孤独与他同在。
轮到他上台致辞时,他把大宫志英交给他的遗稿一并带上台,这部书的确是大宫最好的著作,他要竭尽一切力量把它完成出版。
记者们又适时捕捉到他的神情和大宫志英的泪光,但这一次,他不再忌讳自己出风头,他做的,只是自己该尽的责任。
追悼会散了之后,为了避免和鲍丹妮再碰到那种彼此都尴尬的场面,他径自走出会场。
人群聚集在场外的大厅,发出嗡嗡的谈笑声,还有人带着巴结的笑容等着和平常难得一见的大人物握手、合影,忙碌的报社记者在人堆中穿梭着。
与方才肃穆哀伤比起来,这种变质的交际气氛使人很难接受,尤其敬悼的是他的知交;麦哲宇戴起了太阳眼镜,尽可能的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骚扰。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暗了下来,他咬住了嘴唇。烦恼、郁闷、哀伤、孤独在他心中搅成了一团,他惘然地走向停车场。
☆ ☆ ☆
白莉莉站在窗帘后面,冷静、不动声色。
她早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可是想找出原因就得沉得住气。
金夫人自草坪那端出现后,她举起了望远镜。果然不出所料,金夫人是向着那个可疑的高坡走去,后面亦步亦趋着的,是她的贴身女侍小凤。
经过她一个月来的连续观察。这是金夫人在每个礼拜一和礼拜四的习惯。她去那个高坡的小屋干什么?白莉莉好奇的心理蠢蠢欲动!这回,她可是打定主意要潜到那边的树林和小屋去看一看。
金夫人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办,白莉莉把望远,镜对准小凤,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白莉莉想,为什么表情那么愁苦呢?
难道——那房中真有什么秘密?望远镜继续跟着金夫人,直到她们消失在树林中。白莉莉兴味索然的放下望远镜,她觉得自己像只猫,而金夫人就是她的猎物,她现在还不想立刻逮住金夫人,是因为她想玩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