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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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她,回答不出自己的感觉,心中隐隐认为——好像没什么差别。

  「莫姨,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小学三年级,他忍不住又问。发现同学之中,就算不跟爸爸住在一起,也都会有妈妈,像他这样没有双亲,甚至不知道双亲长相、是谁的人,只他一个:这今他恐慌。

  妇人蹲下身,还是那样和蔼,摸了摸他的面颊,轻问:「只有莫姨不好吗?」

  他顿住,很用力地思考后,摇了摇头,认真道:「很好。」因为她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妇人望着他,笑了。

  国中一年级,他第一次跟人打架。他能够忍受别人说他是个弃婴,却不能接受有人嘲笑莫姨设立的收容院根本是贫民窟。

  他狠狠地跟那几个家伙打了一架,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制服被完全扯坏,他带着激战后乌紫的面颊,坦着胸膛,不理会街上的窃窃私语和怪异视线,大步走回家。

  「莫姨,我肚子饿了。」站在厨房门口,他如同往常这样说着。

  穿着围裙的妇人回过头,睇着他破破烂栏的制服像是抹布一样挂在身上,她的表情仍是不变的温柔。

  「今天吃咖哩饭,你先丢准备碗筷,顺便把晓生也带到饭厅。」

  晓生是他第一个无血缘的弟弟,刚满周岁,昨天还流了半缸口水在他课本上。

  他才转身,准备朝房间走去,背后就传来妇人混杂着切菜声的缓语:「对了,你是输了,还是赢了?」有着笑意。

  他楞了下,随即神气地握拳举高手挥向头顶,「当然是赢了!」

  隔日,他穿着缝补过的制服准时去学校,从此再也没人敢惹他。

  国中二年级,他开始打工,自己赚取学费,以减轻莫姨的负担,让她可以照顾更多需要帮助的小孩。他用功念书,只因为想考上学费低廉的公立学校。

  而后他选择了没有立即联考压力的五专,更可以兼好几分差,薪资足够养活自己,外加一个小毛头;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成了业余保母。

  再之后,莫姨年老的父亲安详过世,留下一小笔遗产,她存了起来;按着,人口渐渐增多,屋子的空间变得狭窄;他的育儿经也几乎到了可以出书的地步。

  他不曾疑问过自己为何必须做这些里,只是一种很自然的习惯;喂他们吃饭,哄他们睡觉,带他们上厕所,教他们穿衣服;看着小小的孩子逐渐长大,他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

  就在不知不觉中,他从孤单一个人,变成拥有许多亲人。

  他想亲手盖一间房子,想买下那块租来的土地,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如果他的钱能多到买下孤儿院那块地,莫姨就可以不用每个月支付租金而辞掉餐馆的工作,好好休息。

  他拼死苦念,以专科毕业的学历自修考上建筑师执照,然后,去工地做工。

  一砖一瓦,他都要亲自建构;他是个榜样,必须努力地、踏实地堆砌这些他曾经走过的道路,好拓开一条更宽阔的路给那些孩子去走,然后告诉他们:他们一样也可以做到。

  他学,他吸收,他做一堆粗活换取建造知识。

  省吃俭用,不在多余的钱在自己身上,只为做他唯一想做的事。

  曾经,他是个连亲生父母都不要的小孩。

  如果他不是被丢在马路旁,那么他就不曾遇见莫姨,就不曾拥有那么多可爱的弟妹;他的人生,也就不会是这样。

  他珍惜现有的一切,包括这个人人怜悯的孤儿身分。

  「咳咳……」

  才走进玄关,没见到半个人影,倒是先听见好久不见的咳嗽声。他随手放下买给莫姨和小鬼们的新年礼品及食材,侧过头,往声音来源走去门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后门廊外的阶梯上,抽动着肩膀,长长的黑发散落在她有些青白的颈间。骆旸一愣,正想走上前,就见对面厨房走出一个人。他犹豫了下,最后选择站立原地。

  「呜……咳咳……」孟思君红着眼,拚命地吸着鼻子,喉问的灼痛,让她微红了眼。

  「大姐姐,妳不要自己坐在这里生气嘛。水给妳,要吃药了。」小风用双腕捧着盛着温水的玻璃杯,递到她面前。

  她微吃一惊,连忙接下,一怔,对上他大大的笑眼。

  啊!她怎么老忘了,小风是很厉害的,比她还有用好几百倍,根本不用她操心。

  垂低头,她望着杯中的水波,表情是不甘心的。

  前几天,她因为突然胸口闷疼的紧,才劳烦莫姨带她去看大夫……看医生,检查拿药!这一次,只不过是天气凉了些,她就染了风寒。

  为什么?为什么她又病了?为什么身体一点都不听她使唤?

  她以为现在的自己可以跟以前不同,结果却什么也没变。

  她真的好不甘心!

  这个别人的躯壳根本没有用!昏迷的时候,那个冷淡的声音告诉她,说这是一个崭新的人生、一次重来的机会,原来都是骗人的。

  她的心疾依旧没痊愈,纵使她吃再多药都是枉然;不论她多努力想要做些什么,只要一生了病,统统都会失去!

  就像花圃里的小绿芽,她才躺了几天没浇水,就都枯萎了,犹如在讽刺她之前的盼望一样。

  崭新的人生?重来的机会?她只看到另一个可悲的自己!

  「你要听医生的话,病才会好哦。」小风用手臂夹着药包,微笑拿上前,却见她撇开了脸。

  「咳……我、我不吃。」她不要再吃了,那些药丸子,每每让她反胃,就算勉强吞了下去,她还不是就这副模样,一点改善都没。

  即便是换了身体,一切都仍跟以前一样,她的命运依旧只能在同一条路上不停打转,不停绕圈。

  「大姐姐……」小风歪着头,眨了眨眼。

  「我……我不要吃。」明知自己对个孩子闹别扭很没道理,孟恩君还是忍不住自暴自弃「再怎么吃也不会好的,我——」

  一股无法忘怀的深切怨怒翻涌着,激起她尽力想遮盖的一角黑暗,像是毒液般不停扩散,深深地侵蚀那最深层、最不可碰触的脆弱;她将杯子握得死紧。

  没人能体会的。

  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打击,这种无法言喻、莫可奈何的愤恨,搅得她的心扭曲变形。

  有谁能理解?

  每天睁开眼睛,就要面对摆脱不掉的痛苦和恶梦,不论她再怎么诚心祈祷,再怎么勉强努力,身体依然不会好,更不曾有人接受她。

  结果都还是一样的!

  或许过一阵子以后,连这里的人也会开始厌恶她了。

  对了,反正她认命,就让这个躯体像从前那般破败下去好了,她就可以再丢弃,说不定这一次会成功,就如「她」——

  一张凶巴巴的男人脸突地浮现脑海,曾经那样严肃地告诫过她、那样认真地看进她的双眼——不能忘。

  她整个黑暗的意识剧烈一震,猛然清醒过来。

  啊!

  宛如什么符咒被解了,原本充满负面情绪的思维一片空白了。

  刚刚……她在想什么?又想杀掉自己来逃避吗?她居然……差点做了骆旸最看不起的事。

  松了紧按在杯缘的手指,她无声地喘了口气。

  好讨厌!好讨厌自己……她怎么会如此糟糕!

  不会有人喜欢她这种病恶又懦弱的模样的,连她自己都看不下丢……弃……反正也没人了解……

  她抬手蒙着脸,好似这样就能遮去那丑陋惭愧的心思。

  「小风,你……别看我,我、我好丑。」真的好丑!

  她难过地自责。这个词人献的「她」又出现了,她不想给纯净的小风看到。

  小风的头仍是倾向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一会儿,他放下药,坐到了她身,「大姐姐,妳不丑。不要沮丧嘛,遇到困难,要勇敢一点啊。」大哥教的。

  她只看得见骨头的指节,和牠的面色如出一辙地苍白。

  「我老是给人添麻烦,我不喜欢这样。」她闷着沙哑的嗓音生气地说着:「我不像妳那么坚强,能做那么多事,我好没用。」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振作起来,也的确快乐了些,但……是她变得贪心了吗?

  本以为会有所不同的,本以为能看到一些希望的,最后,却还是那般挫败。

  而且她变得不知足了,所以才会渐渐变得面目可憎。她垂首,觉得自己好难小风睇着她,良久良久,才缓缓地牵出一抹笑。

  「大姐姐,我一点都不强的。」他慢慢地、用稚嫩的语调说道:「我学习自己穿衣服、学习自己用笔写字、学习用手腕作任何事、学习东学习西,不像大家那么方便,所以常常也会觉得累啊。」闻言,孟思君整个人有一霎的僵硬。

  他学她,还住自己膝盖,缩成一团小球儿。

  「而且,我很爱哭喔。」他害臊地抿了抿嘴,才小声说道:「以前走在路上,有人指着我说我是怪物的时候,我也是曾跑回家偷俞躲在棉被里哭的哟。」仅是一瞬间,她诧异地瞠大眸,极为错愕地转过脸,只见他依旧是那一张阳光般的容颜,对着她笑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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