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有事找你,要你一到就打电话给他。”小妹替我泡来热茶,她对我殷勤是应该,她夜校里的美术作业老央我替她作,有回我替她画了张耶诞卡,里头跳舞的人一律是黑心肝,居然得了九十分,美术老师还夸她甚有才气,应该考虑投考美术系。
我打电话过去,是个闹哄哄的茶楼,李麦克作风古怪,专爱到层次不高的地方去。
“我找了你一天,电话都没人接。”李麦克中气十足的在电话线里吼。他如果不拿出一点当老板的威风,他会甲状腺失调。
我在矮檐下,唯唯喏喏,终有一天我会替代他成大脖子。
“有个客户,指定你。”他念出一个电话、地址,要我火速连络。
我又打电话,是女佣人接的。“我们小姐还没起床,你三点以后再打来。”
我终于遇见正牌睡公主。
搁下话筒,周亦侧立一旁,做请教状,他刚由实习员升上来,非常在意自己的前途。
“杨小姐,麻烦你帮我看这张图。”他递上图卷,眉眼之间非常得意。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设计某啤酒屋,该屋是某空地上的违章建筑,负责人神通广大,先前建筑木屋一栋刚遭建管处拆掉,他又搞出新花样,自信满满地说,这回真不会有问题。
周亦也大大发挥,他设计的外观是金字塔形的玻璃帷幕,从外即可观看内部全景,任何活动都像发生在蚁箱中。
他以为这下将可一举成名。
我没有这么乐观,该业主是乡土型人物,不会有这么大的气质欣赏,恐怕图一送去,连李麦克都会捱骂:金字塔是给死人睡的。
“去去去!别烦我!”我把他赶开了,把腿跷到制图桌上,这桌子是李麦克亲自设计,他自诩有兼存独立空间之功能,依我看,只合跷脚用。
不过想这么跷还不简单,至少得腿长。李麦克要把尊腿摆上去,还得先用人体增高器。
电话铃又响了,是三峡的一个土财主。该人是农夫出身,拥有茶园数十甲,风景非常优美,最近把整座山卖给人当墓地,一小格一小格的规划,连条路都没有,送殡的人得在各墓地间跳来跳去,居然也发了大财,一生吃穿不尽后,盖了大房子,又来折腾我们。
“杨小姐,我请朋友来帮我看过,大家都说客厅左边不能开窗户,会坏风水。”
他发的是风水财,讲究风水当然是应该。
“我要改在右边开窗,地理师说窗子愈大愈好,最好镶上彩色玻璃,你帮我看看,可不可以改?”他又说。
当然可以。
把客厅一边做得像低级酒吧,另一边像教堂,只要他觉着舒服,便与我无关。
我也曾经为理想而痛哭过。
后来我才明白,再理想的房屋也轮不到我居住。自然心平气和。
三点钟整,我打电话去给睡公主,她刚刚起床,准许草民前去求见。
睡公主派头像个公主,长相、骄气也全是。
只可惜这幢花园城堡并不是她的,开口闭口全都是“我哥哥说”。
他哥哥说城堡借予小妹居住,一切由她作主。
钱呢?我问设计费由谁付?
“当然是我哥哥。”她真有本事,下午三点钟起床还在打呵欠。可见吃得太饱睡得太好也是烦恼。
我量完现场,有些替前位设计师可惜,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心血,也才做好没两年,但花钱的是大爷,一声令下,说拆就拆,多少心血也得烟飞灰灭。
而我心痛什么?花费愈多愈好,我可跟李麦克提出:扣除材料人工一切用度,其余我们均分。非常公平,这是靠行的好处之一。
量完现场,我跟睡公主谈话沟通,她洋名为蔻蒂‧林,非常之浪漫,喜欢粉红色。
我尽量配合她的步调,连衣柜上都保证有粉红的云彩。
蔻蒂‧林表示满意。
“贵宅有一百一十五坪。”我展开她给我的房屋结构蓝图:“设计图一礼拜后可送到,一坪以公定价格伍百元计算,共伍万柒仟伍百圆整。图送到便需付款,施工则另计。为了表示优待,示意图每张只加二千元。”
她手上威基‧伍德的蓝白咖啡杯差点吓得跌落。
“为什么要先给设计费?”她惊问,大概认为在纸上胡画两笔有什么了不起?
她小姐误会设计师是娱乐业,传设计师来问话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我哥哥认识李麦克,他一定不会同意。”蔻蒂‧林说。
李麦克怎会不同意?规矩是他订的,替他老子设计都得付费。
“我不是说李麦克,我是说家兄。”蔻蒂‧林一脸的不耐。
原来她做不得主,根本不是真主子。
“请教令兄是哪位?”我决定不在此地跟虚有其表的人浪费时间。
她需要的不过是粉红色墙壁,我的需要是绿色钞票,比她真实得多。
“你问他干嘛?”她摆出防卫的神色。
除了要钱,还能干嘛?我微笑。
没人敢低估我的业务能力,花了半个钟头的解释、说明,蔻蒂‧林终于点头同意,答应照我所说去请示哥哥。
“最好由令兄与我直接联络。”我明示她,人力是国家重要的资源,不容随便浪费。
出了睡公主的城堡,我像刚杀死一条火龙般的疲惫。
弯到王婷的店里去坐。
店里的生意才刚开始,王婷闲来无事,正打开卡拉OK唱望春风。
唱得声嘶力竭。足可以吓跑一般正常客人。
她见我进来,忙忙丢掉麦克风,过来招呼:“我上午不在,店员说你来过?有事?”
遇到鬼的人特别多,我什么时候来过这儿?
妖物已直接威胁我的生活。
王婷倒了茶来陪我坐。
她这儿原先只卖茶与咖啡,后来应客户之要求,加卖了酒,但生意还不是顶好维持,一个月十万以上的经营费,不知得花多大力气。
“看你灰头土脸,发生什么奇事?”她笑问。
“下回你再看我出现,赶紧打电话通知我。”
她笑个不止,以为我未喝酒已经预先发疯。
我把那妖物冒我形象出现的事迹说与她听。
“哪有这回事?”她不相信,一口咬定我故意吓唬她。我瞪她,她才改口:“对了,我曾听说过三面夏娃的故事,她左手做的事,右手完全不知道,以三种面目行走世间,直到一个医生拆穿了她。杨青,你幼年时有没有发生什么困扰你情绪的事情,尽量说出来,或许有救?”
朋友有难,她却胡说一大串,冒充佛洛伊德,可见友情品质的低劣。
“你说话啊!瞪着我干嘛?”她摇我。
“没有事。”我叹了口气:“你去招呼客人。”
她去了,像花蝴蝶般穿梭,在各桌间打招呼,十分钟后,招呼出麻烦来。
一个站在吧台那边,大著舌头的男客问:“老板娘,这是什么?”
“鸡蛋。”王婷的好脾气是练出来的,她从前是个顶尖的泼辣货。李麦克都公开表示过她难惹。
“做什么用?”那个家伙还问。
“调蛋蜜乳。”
“真鸡蛋还是假鸡蛋?”
“真的。”
“我不信,我要试试!”那人说着拿起鸡蛋,“叭”地一声就把在王婷袒露的肩膀上,蛋黄蛋白立刻糊成了一团。沿着胸往下滴。
马上有人围过去拉开那个闯祸精,向王婷道歉。
好热闹的场面。
“王八蛋。”隔着一大堆人,还听得见王婷清脆的声音咬牙切齿地骂。
她当初在李麦克那儿跟我是同事,一起由实习员升上来的,可是她嫌画图太苦,我去巴黎闲逛时,她也辞了工,顶了这么间小店。
好多人羡慕过她,不必再受李麦克的气。
没想到这世界上除了李麦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魔鬼。
回到我那狗窝,才一出电梯,就打心底透出一股凉气,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遇上小偷,门大开着,我几乎不敢靠近。
“管理员!管理员!”我奔下楼。
管理员陪我上楼,急急问:“丢了什么东西?”
我入内检视,狗窝仍然是狗窝,并没有变成金屋银屋。
“房内有没有现金、首饰?”管理员喋喋不休:“我早提醒过你们大家,屋里千万别放贵重物品,总是没人听……”
我唯一值钱的是那套已有多年历史的音响,再来就是书房里吃饭的家伙,可是谁会要半旧的制图桌与制图仪器。
那个小偷瞎了眼睛。
我想到有个傻瓜在此疯狂的东挑西拣,没想到项项皆是垃圾,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管理员不高兴:“快去查查掉了些什么东西?别以为把金块藏在破皮鞋里就保险。”
送走了管理员,电话铃大响。
我怕是那个笨贼打来的。
听说小偷若是没偷着东西,会诸事不吉,得回头向屋主勒索若干,以去霉气,故往往由偷成盗。
我战战兢兢面对现实,正在后悔太早让管理员走,话筒那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