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巷夜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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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寒风刺骨地袭在脸上,呼出来的气息在鼻端处化作一阵短暂白烟,邻居们在院中栽树的细茎植木几乎折弯了腰,枝叶摇摆着作响,枯叶与灰尘和着北风在柏油路上搅拌,路灯放射出晕白的灯光。除了呼啸的风声,午夜的巷道冷清、树影阑珊,圣诞夜代表的温馨团聚在一小时前结束,人们急着钻进被窝里取暖,因为这个冬天冷得不像样,背叛了台湾四季如春的美誉。

  从便利商店买了面包和冲泡咖啡出来后,柴桑穿过无车辆来往的马路,走到住家巷口,钟爱地凝望这幕百看不厌的景致。她将塑胶袋挂在手腕上,两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缓缓走下这条约五十公尺的宁静巷道。过去多年来她虽已走过无数次,但直到一年前她才渐渐爱上午夜时分的巷道漫步,那种嘈杂远去、晚风拂面的感觉总令她心平气和。

  她在这条巷子里住了二十年以上,从有记忆开始,她的家庭就是这巷子里的一分子,父亲任教的国小离这里仅十分钟徒步路程,因此这附近有许多和她年龄相近的孩子,但她从未融入他们的团体之中。她总是安静、孤单地生活在漂亮姐姐柴雁的阴影之下,接受所有孩童的嘲笑,和大人们语带惋惜的比较。

  柴庶寅总共结过三次婚,柴桑的母亲也是国小老师,但她在柴雁三岁时便去世了。柴雁从小就是个美人,聪明、活泼、人见人爱,不过没有人比柴桑更清楚柴雁其实狡猾,自私且傲慢。即使柴雁曾显露过自己性格的阴暗面,大家显然都认为她那张沉鱼落雁的脸孔可以弥补她个性上的缺失,因此仍持续的疼爱她、乐此不疲的宠坏她,就连她嫁做人妇至今四年来,也都有人在谈论她、想念她。

  柴雁的丈夫陆雍泰三十五岁,是个长柴雁五岁的大学教授,父母双亡,两个弟弟已结婚生子,因此他虽身为长子,却没有肩负传宗接代的包袱。

  他是个沉静、稳重的男人,笑容和善,长相不难看,却完全构不上过去柴雁挑选男人外貌的标准。他以宽宏的心胸容忍柴雁孩子气的任性,柴桑不知道他到底爱柴雁哪一点?更不了解柴雁为何会接受这个木讷的男人?由柴雁过去的经历看来,她似乎比较偏好油嘴滑舌、时髦耍酷的男人,最好还是个富家公子哥。但或许是陆雍泰的包容力令柴雁乐意迁就,柴雁热爱自由、拒绝家庭责任缠身,所以即使结了婚也不打算生小孩,继续过着她花蝴蝶般的日子。

  柴桑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愿意忍受柴雁的招蜂引蝶、卖弄风骚?

  柴庶寅的第二任妻子即是柴桑的母亲,但她在生柴桑时难产去世,因此柴桑只看过照片里的母亲。柴庶寅不太搭理柴桑,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貌不惊人,还是因为母亲为了生下她而丧命的关系?柴桑怀疑是后者,因为在第三任妻子进门后,柴庶寅对她就比较不那么冷淡了。

  第三任太太周希玲在柴桑四岁时嫁过来,之前柴桑是被保姆养大的,而柴雁不是个会疼妹妹的姐姐,她总是趁大家不注意时捉弄柴桑,当柴桑嚎啕大哭时不当一回事且避得远远的,甚至辩称自己什么也没做。疼爱柴雁的人永远相信她而责备柴桑无理取闹,因此从儿时起,柴桑和父亲、姐姐的感情就不亲密。

  柴桑渐渐学会怎么避开柴雁的捉弄。

  柴雁喜欢受人瞩目,更喜欢藉着批评妹妹来突显自己的优秀。柴桑知道每一句负气的反驳只会令柴雁兴致勃勃的继续攻击她,她早了解到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或制止柴雁,大家全认为柴雁只是在开玩笑、逗人开心,丝毫不觉得这种直接针对柴桑所开的玩笑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反正柴桑本人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周希玲算是个不错的后母,她不会虐待丈夫前两任妻子所生的孩子,甚至相当疼爱她们——尽管对柴雁的疼爱永远多柴桑一分。她照顾孩子相当尽责,女儿柴恩和儿子柴斌相继出世后,她也没忽略对柴雁和柴桑的责任,只是她认为柴雁和柴桑已大得可以照顾自己,因此周希玲的心思多半还是花在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

  柴恩非常活泼、她总是热力十足、精力充沛,在学校也常带头搞怪,她跟柴雁一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但程度远不及柴雁,且柴恩比较会深思熟虑,即使今年才二十岁。

  柴桑不知道柴恩是从哪里学来的,她从小所做的任何事都必须对自己有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绝不做,但她却是团体中的最佳领导者,有她在,气氛一定热络、笑声不断。她也会拿柴桑的外表开玩笑,但不像柴雁的恶意中伤,因为她是由柴桑帮忙照顾到大的,若一定要她选择和哪个姐姐同住一房,她肯定选柴桑而非柴雁。

  柴斌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就像柴恩一样鬼灵精怪,现正值叛逆期,明年就要参加大学联考,却仍经常和朋友、同学在外头鬼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多念他两句便会招来他的恶言相向和冷眼相待。不过柴庶寅的严厉还是起了效用,反正他也不会在外为非作歹,所以全家人也只是给予他适度的管制。

  从小柴桑就羡慕柴雁、柴恩和柴斌的机灵可爱,柴桑从头到脚都找不到一丝和家人相似的地方,柴雁高挑性感、柴恩俏丽可爱、柴斌俊秀淘气。

  反观柴桑,她鼻子太扁、嘴唇太厚,姐妹和弟弟的身材全是衣架子,她却略嫌壮硕,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身体微胖丰满,顶着一头小男孩子似的短发,看起来较像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而非二十六岁的成年女子。

  她没有柴雁的自信、柴恩的活泼和柴斌的机智,当他们和邻居小孩一起玩时,她只能坐在房间阳台上羡慕地望着他们,因为她知道他们排斥她、嘲笑她,也知道始作俑者是柴桑却无力怪她。柴雁无法忍受别人因她有个丑八怪妹妹而嘲笑她,身为孩子群中的公主,大家全依着她,只有少数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不介意,但柴桑太安静、太容易被人忽略。柴雁考上外地大学后,除了柴桑,每个人都落落寡欢。柴雁有四年的时间可以不必忍受柴雁的嘲讽,而且爱玩的柴雁也很少回家,毕业后她就直接在外租房子住,两年后结婚,现在虽偶尔回来,但柴桑总尽量避免和她打照面,所以她已好久没听见柴雁的嘲笑,而她爱极了现在平静的生活。总是有人在怀疑柴桑到底像谁?最多人说她像她妈妈,但柴桑并不认为。虽然妈妈也是扁鼻子,但照片中妈妈的五官是如此可爱迷人,放在柴桑脸上的却显得不搭调,她自觉像父亲这边的亲人,毕竟她对母亲那边亲人的认识少得可怜,外公、外婆在多年前去世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也少与她联系,仿佛他们从来不知道有柴桑这个外甥女的存在。

  时间流逝得很快,当年在这条巷子里的小孩们都已长大成人,童年玩伴间的感情早因各自在外发展而由浓转淡,有些甚至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仿佛彼此不曾相识。

  在两排对立的住宅中,柴家位于左边后半段最后一间,围墙旁就是另一条巷道。柴桑的房间在巷道旁的二楼前段,她最喜欢在夜深人静或傍晚时分坐在房间阳台上观赏四周景致、比较两者差异。黄昏时,空气中会充满菜香,多了一份倦鸟归巢的纷闹感。午夜时则宁静怡人,有种每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沉浸在美梦中的安逸感。

  愈接近自己的家,她的心情愈愉快,即使这个家里的成员从未让她有过归属感,她依然爱这个家所带来的另类享受。在离家门仅五步的距离时,她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思绪也因为那刻意压低的嘶哑对谈而停止奔腾。家门斜对面有根电线杆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缓慢谨慎地向前移动,当她看到一对男女在斜对面邻居门口前谈话时,她整个人因认出这条巷里公认的金童而微微僵住。

  她的心跳开始急促,企图安静、不受瞩目的移向自家门口。过去她总能很轻易的做到,但也许是她掏钥匙时牵动了手上的塑胶袋,那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她屏住气息,短暂瞥视他们一眼,接着迅速开门躲进去。锁好门后冲上几阶小梯,打开铝门闪进玄关,背靠着关起的铝门深呼吸。她听到他们又恢复激动的谈话,但她不是好听八卦的女人,于是安静的走向厨房冲泡咖啡,熟练的在只有微弱的路灯透进来的黑暗中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阳台落地窗,倚着栏杆吃宵夜。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比在楼下时更能清楚的看到那对男女的身影,也更有被他们发现她就在不远处的疑虑,因此她坐上躺椅,耐心的等待他们结束交谈,也尽量不把视线投向他们。

  寂静的夜色把他们的部分对话送进她耳中,啜着咖啡,无声的叹口气,她不想听那些有关分手与重新来过的争论,尤其是出自她熟识却完全不了解的人口中。

  那个一心想分手的男人是柳以樊,他只比柴桑大两岁,却已是众所周知的名人。他是个建筑设计师,年轻有为、风流倜傥,柴桑认识他快一辈子了,小时候甚至偷偷喜欢过他——当然,她从未让任何人知道,连日记都不写,因为柴雁会偷看,所以柴桑没有养成写日记的习惯。而她从小就爱画画,也总是尽量避免在图画纸上绘下柳以樊的脸,免得被柴雁发现而公诸于世。柴桑不在乎被嘲笑到什么程度,她只怕柳以樊会看不起她,没有人想跟她这个丑小鸭扯在一块,她相信柳以樊也不会想。但她仍会偷偷幻想以樊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站在神坛前诵念结婚誓词的景象,毕竟他是个王子,这附近的每个女孩都想成为他的公主,当然柴雁的机会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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