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么,纪雪岚?要我发展出一套特有的语汇以避免刺激到你吗?永远避开看、瞧、眼睛这一类的字眼吗?办不到!在我眼里你是个正常人,和一般人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瞎了。瞎了又怎么样?那不是你可以用来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虽然你已经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别指望我会是你的同谋,听清楚了没?」
雪岚一时间说不下出话来。他的话很坦白——坦白得近乎无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时,却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过她心灵深处。她不曾被当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亲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错字眼」,然后自悔失言,于是一屋子都是尴尬的沈默。但是这个魏伯渊……
雪岚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碰触眼前这个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很宽,胸很厚……雪岚收回了手,宣布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声音里带笑。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而且你常常运动。」
「我练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噢。」雪岚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想起了仲杰。他和仲杰是多么的不同呀!仲杰比他矮些,也来得瘦些:仲杰是彬彬有礼的,幽默风趣的,从不会粗声粗气地对她说话……雪岚听到自己在问:「你和仲杰长得像吗?」
「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
问了等于没问!雪岚挫败地耸了耸肩,却又忍不住接着道:「他近来好吗?」
「大概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淡漠:「我上个星期才看到他,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我听说他订婚了,但是你发生了车祸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来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很感谢你为我这般费心,但那真的完全没有必要。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鸡婆了。]雪岚苦涩地想。在车祸发生以后,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她母亲的朋友一个一个像老母鸡似的包围着她,一天到晚嘘寒问暖,仿佛她是一个毫无行为能力的小婴儿:然后,同情过去了,热情和新鲜感过去了,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给她的是日复一日、无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这种事情再来一遍!
魏伯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正值青春华年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他不以为然地说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脸色白得像鬼,头发乱得全没一个样子……」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雪岚气急败坏地叫,因这个陌生人对自己衣着的批评而深觉尴尬:「我没法子出门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还是不愿?」他毫不留情地问。
「我试过一次,」她生气地道:「可是做得一场糊涂!我跌了不知道几次,搞到后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结果只好坐计程车回家,我——」她的声音哽住了,而她费力地咽下了喉中的硬块。她才不要在这个人的面前掉泪呢。绝不要!
「你的母亲总可以帮你吧?」
「她是试过几次。」雪岚承认:「可是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看我们,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所以,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魏伯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我明白了。」他简单地道:「好吧,我们一样一样慢慢来。明天早上,你给美容院打个电话,订个时间过去剪头:我会陪你去,再送你回来。明天下午两点,我先来带你出去兜个风,看看能不能让你气色变得好一些。」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紧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着牙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变。我已经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虽然在阁下眼中看来,这种生活也许一点也不刺激,但你毕竟不是瞎了眼的那个人,不是吗?所以请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下回你见到仲杰的时候,请代我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说我活得很好。」
「我不会为任何人说谎。」他简单地道:「再见,纪雪岚,我明天下午两点来接你。」
我所说的话,他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雪岚张口想要抗议,但魏伯渊已经走了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门开了又阖上,然后是车子发动的声音。雨什么时候止了?雪岚筋疲力竭地跌进椅中,不能确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场梦寐。更荒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着他叫她给美容院订个约的事。谁听说过上美容院还要先订约的?这八成是美国的规矩。他说他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所谓的很长是多长?四年还是五年?
「雪岚啊,客人走啦?」林妈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杯盘,抹拭雪岚碰倒的茶水:「他来干什么啊?」
雪岚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妈对她的笨手笨脚从来不会抱怨,是雪岚最感激的一桩事情。事实上,车祸发生之后,为雪岚重建生活次序的,几乎都是林妈。她帮着雪岚重新熟识家中的环境,帮着雪岚学会了自己吃饭喝水,甚至是洗澡上厠所等等琐事。如果没有林妈,雪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和林妈之间的感情,比她和她妈妈之间还要亲密许乡。有许多事,她在母亲面前从不出口的,在林妈面前却毫不犹豫地便说出来了。
「他……他说他明天下午来带我出去兜风。我跟他说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没听到一样。]
「他看来是一副很有决心的样子。」
「他长得什么样子啊,林妈?」
「他嘛,」林妈慢慢地道:「他长得挺体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差不多三十一二岁左右。你说他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下午两点。」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头罗!我想想看,替你准备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好了。不过那件洋装得先烫一下……」林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雪岚知道,她是为了她明天的「约会」而欢喜。唉,天真的林妈!雪岚苦笑:心不在焉地想着外头的景致。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想法使她紧张。但是,为什么要紧张呢?她根本没打算出门啊?
林妈又说了些什么,雪岚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妈收拾完毕后便离开了,再一次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安静的花厅里,临走时还叨念着明天要把那件鹅黄色的洋装烫起来。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么时候?和仲杰在一起的时候。那件洋装才买没有好久,是为了她的毕业典礼而买的。典礼过后,她和仲杰在外头庆祝了一天。他带她到最好的餐馆去吃饭,不断地称赞她的美丽。桌上的玫瑰像爱情一样地盛开,温柔的烛光像情话一样的温柔……雪岚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这些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上辈子吗?
她是在大四刚开学的那个秋天认识仲杰的。那时她在成功大学念书,读的是历史。仲杰正在台南服预官役,为了搜集一些资料到成大图书馆去,在图书馆认识了雪岚,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当兵当得很轻松,是那种上班八小时,还有周末和例假的那一种。雪岚后来才知道,仲杰的父亲是政界名人,在军方也有不少朋友,为他作这种安排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所以仲杰虽然在当兵,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约会。仲杰学的是企业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场上出人头地。因此一面当兵,一面已经设法去接一些案例来做了。社会经历以及经济来源,使得雪岚大学里的男同学和他相比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还在换毛的小公鸡。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风趣,更把雪岚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岚很快地就爱上了他。由于她性情本来和顺,加上女子在恋爱中取悦自己所爱男于的天性在作祟,雪岚对仲杰千依百顺,不曾对他有半点违拗,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幸福的,从来不曾有过争吵,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快。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也充满了烛光和美酒。
他们相识半年以后,仲杰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岚求了婚,并且在高雄找到了一个工作。他们的婚期订在八月——就在雪岚大学毕业两个月后。一切的计划似乎都完满无缺——直到那个星期六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