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言地点头。文安走了几步,想想又回过身来:「振作一点,嗯?再过两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这两个字闪电般提醒了她什么,苑明霍然间睁开眼来。「表哥,」她问:「你明晚可不可以来看我们彩排,后天来帮我们拍录像带?」
文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后说,深思地看着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紧紧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是个演员,不是么?」她反问:「放心吧,表哥,我不会让我学姊以及所有的工作伙伴失望的!」
文安搔着头笑了起来,把所有的焦虑都藏到了他吊儿郎当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么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着肩膀离开的。
只是啊,苑明已经没有心情去管文安的关心和焦虑了。在她的一生之中,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强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凄凉的寂寞,以及——如此绝望的空洞。
她瑟缩地在沙发上蜷紧了自己身子,将头颅深深的埋入臂弯里去。
感谢「崔莺莺」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将心思尽量放在工作上头,尽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处境,自身的伤痛。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入戏,让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成为她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将所有的伤痛全掩在那些情绪底下——莺莺虽然也有她的悲伤,也有她的挣扎,但比起苑明那种活生生被撕裂开来的心情,毕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结果非常成功。这虽然是石月伦回国以来所导的第一部舞台剧,首演那天来看的人颇为有限,门票收入不是特别理想,但是来看的观众反应都很良好。而石月伦前后期的学长学姊、学弟学妹,已经有不少人在报章杂志社担任编辑或采访的工作,几则风评甚佳的新闻发布出去,这个剧团的成绩便已经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过后的另外两天公演,每天的观众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学耕跑了来看她的演出,还送了老大一束花作为贺礼。按理来说,舞台上灯照明亮,观众席则光线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见他的;何况在演戏的情绪之中,也实在不容她分神到观众席中去搜寻别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来了——彷佛是,某种因他而发展出来的、特别敏锐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现时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鹤立鸡群的特异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几个螺丝。若非演员的自我训练和自我控制支撑着她,她那场戏早演不下去了。
为了排除他给她带来的影响,她那天演戏演得特别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内心的一个角落里,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眸光。这使得她下了戏后份外来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来的花时,只能苦笑着将它们全转送给石月伦。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运着三天前来看戏,每天都出现在同一个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间,从头到尾用一对要灼穿她的眼睛盯着她看,使得她那个戏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戏总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约要不顾演员的骄傲,写个便条要求他不要再出现了。
然而,虽然连续来看了她三天的戏,他却并不曾试图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触,这使得她不知道是应该安心,还是应该失望。也许,终究还是失望的情绪多些吧——因为他显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图,显然仍然决定守着他那个「脆弱而需要人保护」的前妻。否则的话——每回想到这里,苑明便会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她那犹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绝去盼望,拒绝去等待,也拒绝让那种蚀心的钜痛将她吞没。为了不让自己浸淫在自伤自怜的情绪里头,她接了几乎是所有送上门来的工作,尽可能地让自己忙到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
然而,不管她试得有多么努力,伤痛是关不住的,思绪是关不住的。总在她最疲倦的时候冷不防地冒出头来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伤和痛苦里头,在被拋弃、被背离的愤怒里头,还有一种罪恶感时时冒出来责问着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样地指责郑爱珠,那样地将她所说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种本能的排斥?毕竟,她所说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了回到前夫的身边,在自己脸上弄上那么几块疤的,尤其是郑爱珠那样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太决绝、太不体谅、太心胸狭窄了么?
每天每天,她用过重的工作将自己忙得半死,而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那些复杂而混淆的心绪底下竟夕无眠——即使她睡着了,睡梦中也有着无数的伤情故事纠缠着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说,眼神中的光彩不复可见,连丰厚的黑发都黯淡了。
「崔莺莺」演完后的第二个星拜六,苑明没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里休息。石月伦早一天打过电话来与她相约,说要和她谈第二个剧本,午饭过后来按她的门铃,一见到她便吓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敢置信地问:「工作太忙吗?工作忙也不致于变成这个样子呀。」见苑明脸色微微一暗,她敏锐地直逼本题:「你和范学耕之间出了什么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为她学姊那过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惊。「我们——吹了,」她有气无力地道,在沙发上慢慢地坐了下来。这种事不可能瞒过石月伦的,她知道;因为这其中还来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排练场的问题。她和学耕之间出了状况,幸好是在整出戏已经排练完成、不再需要排练场的当儿,否则那出戏的排练当时就要出问题了。
现在,她和学耕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势不可能再用学耕的工作室去排戏——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这个剧团里就不可能。如果石月伦还想找她一起工作,这种情况是一定要让她知道的。
「怎么回事?」石月伦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轻碰苑明的手:「彩排时是你表哥来拍录像带,我就知道不对劲了!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本来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她的关心是真心诚意的,苑明知道;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和自己学姊之间已然建立起了相当深厚的友谊来了:「我——」
才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的声音便自哑了;两个礼拜以来一直强压着不让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剎那间再也关之不住,猛然间翻江倒海地崩流出来。月伦立时赶到她身边去,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泪水给浸湿了,连手帕也给哭得湿淋淋的。苑明的话便如她的泪水一样,一旦开头便再也无法遏止;她钜细靡遗地将整个故事说了一遍,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连一个小节都不曾漏掉。
随着她的叙述,石月伦的眉头愈皱愈深。
「原来——是这样。」她慢慢地说,一手轻抚着苑明的头发:「对范学耕而言,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强烈的责任感虽然是一个人很大的优点,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反而变成一个很大的缺点了。」她的眉头因专心而皱起,竭尽全力想让苑明宽心一些:「我想范学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么爱你——」
「我已经不敢以为他是爱我的了!」苑明愁惨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会——」
「他当然是爱你的!只要是见过你们两个在一起的人,任谁都不会去怀疑这一点!」
石月伦冷静地道:「只不过对某些人而言,原则是重于一切的。你的范学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恭喜你,还是应该同情你。」
看见苑明悲伤的面孔,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希望那个郑爱珠身上不要发生这许多事情就好了!虽然说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往往比小说所能捏造的还要离奇,但是——」她深思地闭了闭眼睛,将声音拉得老长:「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刚听时就觉得奇怪,愈想愈是觉得不对。你说郑爱珠在范学耕到高雄去的三天里流产了,因为怕影响他的工作,所以没通知他?」
苑明无言地点了点头。月伦慢慢地摇起头来,愈摇弧度愈大。「这不对,」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样依赖成性的女人,怎么会突然间就变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就是这个!她当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脑海中掠过的异感就是这个!那个独自撑过流产的痛苦,独自撑过失去孩子的伤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郑爱珠几乎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