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蓝还待再说什么,但是乔威已经低下头去,看起他的公文来了。很明显的,今天的会面至此已经结束。大老板说了明天给她消息,她现在再要多说些什么,显然都已经是多余的了。晓蓝没法可想,只好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木门在她身后轻轻掩上,把乔威的身影整个的隔了开来。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整个儿湿透了。天哪,天!跟乔威见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经验啊!父亲早就警告过她,说他那人冷硬得厉害;然而她仍然存了万一之想,希望能给父亲带个好消息回去。可是现在,这个希望是泡汤了。至少至少,在明天到来之前,她还要承受整整一天一夜的悬着……晓蓝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路想着不知要如何向父亲交待。
推开公寓陈旧的大门,走过狭窄的楼梯,她无声地打开了自家的门。为了去见乔威,她本来请了半天的假;但为了怕父亲在家里等消息得心焦,她干脆连下午的假也请了,好早一些回来。许多事情在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她尤其不愿意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因为父亲挪用公款的事还不曾张扬出去,杂志社里的人只晓得他现在是请了病假在家而已。如果乔威答应庭外和解,不来追究这件事,父亲的工作纵然不保,至少名节还可以保全。但是现在……现在,她拿什么去和父亲说呢?她忧心地咬了咬下唇,无声地跨进了家门。
贺明伦立时从沙发上抬起头来看她,眼神中充满了希望和询问之意。但是只看了女儿一眼,他整张脸立时垮了下去。
“他不答应撤消告诉,是不是?”他沮丧地说。这句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陈述。
晓蓝急急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跪下,执起了他干瘦的手。“不会有事的,爸爸。”她温柔地安慰道:“真的,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乔先生——”她飞快地在脑子里转着念头:“乔先生虽然没答应撤消告诉,可是他……他答应把这件事再想一想。”这是实话——颇愿有保留的“实话”。晓蓝在心里暗自祈祷:喔,天,但愿我知道他的“再想一想”是什么意思就好了!
贺明伦惊愕地看了女儿一眼。“再想一想?为什么?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晓蓝艰难地说:“他说他明天回我消息。我想他只是——呃,还没有作好决定。”
“还没有作好决定?”贺明伦深思地皱了皱眉:“这不像乔威的个性。他一向是处事明快,做风强硬的。而且也一向公事公办……”他猛然间抬起头来,严厉地向女儿看去:“晓蓝,他该不是在要求你……他没有对你——”
“没有没有!”晓蓝猛烈地摇头:“没有,爸,他从头到尾都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我想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小女生而已。他没有对我怎么样。真的!”
“那就好。”贺明伦明显地松了口气,而后脸色变得严肃了:“不要和那个人产生任何瓜葛,知道吗?乔威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和许多名女人、交际花都有来往。虽然说他现在和那个电影明星杜可妮好像定下来了,可是他的花边新闻还是一大堆。那种“上流社会”的交际方式,和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碰都碰不得的!懂吗,晓蓝?”
“我知道的,爸爸!”晓蓝尴尬地道:“你和我说这些作什么吗?”
贺明伦长长地叹了口气,操了揉自己脸颊。“我也不知道,宝宝。”他忧愁地道:“也许是因为我的宝贝女儿太漂亮了,教我很不放心吧。而且你又从来不曾遇见过像他那样的男人——成熟英俊,事业有成——”
晓蓝突然间低下头去,一股红潮不由自主地爬上了她的脸。“成熟英俊”这四个字拿来形容乔威,还嫌太浅薄了。他并且冷硬而玩世不恭,甚至是有一点情世嫉俗;在那西装革履的表相之下,他全身上下都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随时要迸发出来——一种几乎伸手可触的力量,一种无处不在且无法忽视的力量。但现在可不是和爸爸谈这个的时候。晓蓝抬起眼来,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男人?谁说的?”她撒娇道:“成熟英俊的男人,我家里就住了一个呀!”
“小鬼!”贺明伦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记:“怎么吃起你爸爸的老豆腐来了!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是啦,爸爸。”晓蓝笑着搂了搂父亲:“不要担心。你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
贺明伦微笑着拍了拍她,而后笑意逐渐自他脸上隐去。“我倒真的希望是这样上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否则的话……万一……晓蓝,你——就真的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
晓蓝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便掉了下来。她急忙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我饿了,爸爸,你吃了饭没有?中午想吃点什么吗?”也不等父亲回答,她急急地走进厨房里了。
要多给父亲弄些有营养的东西来吃才好,她一面翻着冰箱一面想。不必经过方才那一搂,她也早看出来了:父亲瘦了,瘦了好多。他今年才五十一岁呢,不应该如此憔悴,如此苍老的。然而这几年的日子……可怜的爸爸,他本来是多么骄傲、多么刚正的一个人呵!然而,当一个人长时间在贫困拮据的窘境之下挣扎的时候,任凭你有多么骄傲,又怎么能不向现实低头?何况他一切的所做所为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今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为了怕害得我这个女儿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依了父亲以往的性子,他是宁可去坐牢,也不会愿意自己去向乔威求情的……
晓蓝微微地探出头去,看了看父亲的背影一眼。贺明伦已经靠回沙发里去,似乎是正在休息。他本来高大挺拔的身形,这几年仿佛缩了水似的,竟有些佝偻了。而这几日对未来的焦虑只有使他的精神更为委靡。泪水一刹那间模糊了晓蓝的眼睛。天啊,乔威,请你,不要控告爸爸吧!他再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了!只要你放过了他……她在心里默祷: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
可是啊,可是;那个乔威到底肯不肯放过他呢?
这个念头缠了晓蓝整天整夜,使她整夜都睡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来到办公室里的时候,她的同事杨淑端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你的脸色还是不好呢,晓蓝。”她关心地说:“怎么,身体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晓蓝勉强地笑了一笑。她昨天是托病请假的:“不然我今天怎么还能来上班呢?”
“可别太勉强了。”淑端好意的说:“你们家啊,真是多灾多难。怎么样,你爸爸的病好点了没?”
晓蓝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自己桌前坐了下来。淑端的座位就在她旁边,两个人认得很久了,可以称得上是相当好的朋友。只是家里这些困难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晓蓝于是岔开了话题:“有什么工作要交给我吗?”
她努力地将心神集中在工作上头,却无法制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去想及乔威。他说过今天要给自己消息的。但是到底是在今天的什么时候?而且,万一他大老板贵人多忘事,把这件给忘了呢?她不安地等着,还得竭力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以免让淑端瞧出什么不对来。唉,天,这个时间好难挨呵!
“贺晓蓝,电话!”
张瑞如的声音在两张桌子外朝这边吼了过来,吓得她几乎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拿起桌上的话筒,张瑞如一手按着话筒,像是警告,又像是兴奋地宣布了一句:“从老总办公室里打来的!”
晓蓝的心脏几乎跳出了喉头。整个办公室里一时间突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这儿扫了过来。从乔威的办公室里打来的电话,那可不是一桩小事!大老板的办公室在这楝大楼的顶端,平日里只有各部门的负责人去朝见他的份;像他们这种小职员,如何可能和他产生任何的联系?晓蓝只觉得自己的脸整个儿红到了耳根。天哪,天,他打电话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报出身份来呢?她手颤脚颤地拿起了话筒。
“喂?”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贺晓蓝?”话筒里传来乔威低沉有力的声音:“到我办公室来。”
“现——现在吗?”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现在。”他简单地说,然后不容置喙地挂掉了电话。
喔,我的天!晓蓝紧张地绞紧了双手,僵僵地站起身来。不敢多看同事们一眼,她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电梯前头,而后按下了按钮。她的心跳急如擂鼓,便如昨天她前去见乔威时的情况一样。只不过她今天穿得远比昨日朴素。昨天那一套洋装,是她所有衣物中最正式也最昂贵的了;但是今天,她虽然明知自己将要来见乔威,却因为不想引起同事们的注意,穿的还是平日里上班时所穿的衣服——一件简单的淡蓝色上衣,一条深蓝色的印花棉布裙,以及一双已经不怎么新的低跟凉鞋。来到乔威那光洁豪华的办公室前头,她悲惨地看了自己一眼,觉得自己寒怆得实在不能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