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天底下的人最不可能伤害他的,就是沐殷,他甚至因母亲不信任沐殷而有些不悦。
他知道沐殷为了他付出的代价,天底下没有几个男子愿作女子的奴仆,但他的二弟为了救他,不顾体制与人言。
“朝中大臣,就瞧低你优柔寡断,暗暗有一派人马支持子枢,你这孩子真是不分轻重,不知危机已现!”
沐离愣愣地看着母亲沉重的脸色。
他与沐殷向来交好,他以为他国会有的兄弟阋墙不会发现在两人身上,而母亲向来也将沐殷视同己出,然而此时,她又为何要耳提面命、慎重嘱咐?
“你听过子枢的生母了吗?”君夫人只是闷闷地说,坐回榻上。
她不能让侄女重蹈覆辙,残酷的命运不能再来一次,她要扭转一切。
沐离虽然对母亲的反应不解,仍是将他从以前至今唯一所知的说了出来,“传说是君父在巡幸云江时救起了她。她貌若天人,性格温良,为报答恩人相救,于是对君父以身相许,自此君父将她视若珍爱,本来为她加封如夫人,却被她拒绝了,那时刚好外公赤狄王驾崩,封号一事就缓了下来;一年后,她生下子枢,可惜还是未及封号便香消玉损。往后,母亲您对子枢视如己出,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儿教养,儿臣也当他是好兄弟。”
“哼!哼哼!”君夫人冷笑,那充满妒意的表情令沐离瞧了心惊。“生下子枢?香消玉损?”她起身,脚步不稳。
“母亲!”沐离稳住她。
她仍断断续续笑着、说着,“你错了!她不是香消玉环,她是山里的魔鬼精怪,迷惑人心,让你君父几十年后仍然神魂与授!她的模样简直不可能是人呀!她生得……那样绝美……哪个男子不为所惑?果然,她一来到王宫就受尽恩宠,没多久就传出有喜,她仗着你君父的宠爱,要他给她盖了独立的楼阁,又在产子之前都不准有人进出,你君父对她言听计从,除了一个平常服侍她的侍女外,都不让人走近,便连他自己也不敢妄进一步。哪里知道,十个月后她产下一子,三天后服侍她的侍女离奇失踪,再两日,她也不见踪影……
沐离大是不解,讷讷地说:“她……没有死?”
“有没有死谁会知道?她消失了,任你君父怎么找寻都如同消失在空气中,没有身影。要不是子枢是真实存在,我们都要以为世间原就没有这人……你君父对她又恨又爱,自此后便严以律己,对这事引以为耻,自然,朝中也无人敢提……”
君夫人陈述时眼有妒色,沐离眉宇间不由自主流露出同情。
君夫人受不了儿子的同情,尖锐的说:“你的圣巫女眼里只有子枢,你的百姓也只认得子枢,你的臣子也只信服子枢!离儿,你才是太子,沐国未来的国君,唯一的君王!”
廊外的寒音皱眉。她来到沐国后,与沐殷相见不过五次面,每次时间极短,这君夫人何以判断她内心所思?何况她与那笨好人本就毫无瓜葛。
沐离沉下脸,不明白好端端地为何非得要扯到沐殷身上。
他不喜欢听到母亲话中句句针对沐殷;另一方面,他也对母亲过度狐疑的表现感到奇怪。
“你以为母亲疯了?我还真希望自己疯了!自从见到那北方圣巫女,我是快要疯了,连同你君父……你以为你君父是怎么病倒的?”话说到此,君夫人紧紧扣住沐离的手臂。
“君父主政多年,积劳成疾……”
“哈哈哈!”君夫人失控地干笑三声,笑出泪痕。“冤孽呀!冤孽呀!”
“母亲……”沐离仍是不知所措。
“这是宿命!是诅咒!你千万不能重蹈覆辙。同样的命运,你、桑莞与她,就像当年你君父、我与她……”君夫人叹息,“这样美丽绝伦的女子,谅谁一生都不会想到会再见到第二人……我却再次见到了……”
“别说了!母亲!”沐离打断。
一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这一切显得太过诡异。
君夫人知道她必须一气呵成、将话说尽,否则她会发疯。
“你听清楚!子枢的生母跟那北方圣巫女生得一模一样呀!”
廊外的寒音陡然一震,流窜在她体内的气息冰冷绝情。
她不应该惊慌,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不过是局外人——
然而,彻底的惊慌,几乎教她痛了起来。
这世上每件事物竟会这般荒谬、无稽,纠结若连环。
第六章
乱了。
都乱了。
我是谁?
她又是谁?
寒音头疼欲裂,兴起想要拔足狂奔的冲动。
然而她却一步一步镇定优雅地撤退,感觉飘忽不定,如履薄冰。
六岁之前的记忆毫无预警袭上心头——
好像又回到那永不见天日的世界,是黑暗、疯狂与淫乱的人间炼狱,悲伤无助的自己总是自问——
我为何要活?活着有什么好?
反反覆覆,理不出思绪,不论是从前的她,抑或是现下的自己。
她长大了,从那个天地换到这个天地,从那个生命换到这个生命。
她换了衣服,换了身分,仍换不去一身注定的血骨。流窜在体内的血液,好像随时会反噬,将她吞食。
隐隐约约,恍恍惚惚……
已经有过一段时间,她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心慌意乱,她痛恨这种感觉,那种生命不由得她取决的感觉笼罩着、包围着她的血液与心肺,教她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待她稍有意识时,她的手正贴在一面冰冷的墙壁,往左两步,是一个拱门,门未合上,里面传来琴声。
琴音很静,不急不躁,没有刻意弹拨的技巧。
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她知道,这里叫做“宣华殿”,沐殷的住处,她也许会忘记别的,不可能忘记这里。
“姑娘,是你吗?”瞧见寒音转身的残影,沐殷停下抚琴,徐徐走近她。
沐殷温和的嗓音,反倒催促着她的离去。
她不要他看到饱受心理折腾的自己。
上天像要跟她作对,派了这个煞星下凡来克她,天下人都怕她,她却每每在他面前示弱。
寒音莫名其妙的跑了起来,生怕教他瞧见她的脸色。
沐殷轻而易举地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避开他。
“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寒音喘息,任沐殷抓着她的手,倔强地不肯回头,心里有太多的挣扎纠葛,需要她独自面对。
她总能以冷静的面目包装自己的真实感受。
但他,一个凡人,无惧她的冷漠与法力,当他以无比清澄的眸光直视她时,她以为自己几乎丝缕未着,心智全然赤裸。
她厌恶被他看透,竟也欣喜为他所知,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对立得很彻底,唯一的法门就是逃避,教他别再乱了心。
她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知己,接纳一份天地不存在的东西只有飞蛾扑火,永世不得超生。
沐殷的手牵引着她,寒音终于还是进入属于他的天地。
宣华殿植遍梅树,处处是清雅。
沐殷反手一伸,接起一朵卸下的梅花,握起寒音的柔黄,摊开手掌,那朵白梅置于她的掌心。
“手挽落梅,烦恼也落尽。”他的笑语,平静、有礼又保持一定距离。
寒音低头,白梅如蝶,盈盈停歇,她抚摸着柔软的花瓣,不知不觉感到心静。
毋需言语,毋需作态,没有你追我逃,没有你来我往。
坚持与孤傲已经失去意义,保护色不再需要。
寒音叹息,心一下子柔软了。
“所以你躲在这里,偏安一隅,孤芳自赏,如同梅树。”
沐殷没有笑,没有说话,只是瞅着她,坦然的眸色,没有多余的掩饰。
“你知道沐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对吗?”寒音以鲜少的轻声说话。
“是的。”他的责任已了,剩下的只是抉择。
从来无意争取,何来退让?他只是让该落幕的闹剧结束。
是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你打算何时离开?”
“曲终人散时。”沐殷看向石桌上的古琴。若没有她的出现,打断他的曲终,他会消失,无声无息。
“曲终人散,不与任何人道别?”寒音脱口而出,尔后才惊觉其中流露出的感情无从掩饰。
话中隐含的情感极浅,无心人可能未曾察觉,然而沐殷并非无心人。
“你是北方圣巫女,我会离开北方。”省略了“姑娘”、“在下”的修饰,沐殷回应的是比她更赤裸的感情。
沐殷让自己保持着怜惜她、珍惜她的感觉。
不愿意跟她道别,是怕心中的不舍会引起强烈的占有,他一向自律,但对她,不能保证会否失控。
珍惜一份得来不易的情感,尽管他没有得到什么。
他对她的感觉太过复杂,复杂到害怕会破坏对她的尊重,自私的那份自我最想做的是不顾一切将她带走——他会爱护她、会占有她、会引导她,会让她共享他的生命而忘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