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刻面对迎柏的挑衅,她才能识破其虚张声势后的恐惧与悲凉,于是她二话不说,立刻将尚存半坛有余的酒,全数举高,自头顶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这下迎柏终于因震惊而弹跳起来。“这是干什么?为什么?”
“你想用酒惩罚谁?惩罚让你右手罹患残疾的人吗?那就别伤害你自己,干脆惩罚我好了。”
“关你什么事啊!”迎柏气急败坏,想找条布巾,偏偏又遍寻不着。
而楚楚已经拉住了他说:“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不但是最爱你的女人,还是个大夫,却竟然不知道你身带宿疾,我算什么?算什么呢?迎柏?”
“楚楚!”迎柏索性将她拉进怀中,紧抱不放,近乎悲呜的叫道:“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就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灭,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湿的脸,牢牢盯住他说:“我们说过,从今而后,样样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吗?那就从这件事开始,迎柏,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肯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伤,为什么?”
“子龙知道,有一次我们练枪,我的手突然痛起来,痛得连枪都捉不稳,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问。
“换句话说,也不是你主动告诉他的,所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为什么不给人治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处说:“当年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的疗养?”
“因为我的手是被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弄伤的,他们要我覆述诬蔑母亲的话,我不肯,他们就一人压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顺手抡起木棍来没头没脑的打我,并且不断的说,只要我肯求饶,肯在口头上轻侮母亲,便会放开我。”
他的口气平淡,但楚楚却恍惚仍然可以闻到当年的血腥味一样,心中开始泛酸。“你不肯。”
“当然,我宁可被打死,也不会开口说母亲一个‘不’字,后来大哥赶到,他们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却已受到致命的伤害。”
“师兄说你曾求医。”
“是,生父的确曾为我求医,可是当他的妻子开始对我的必须休养冷嘲热讽时,他对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懒,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肯再就医,也不肯再做任何休养了。”
“真是胡闹,”楚楚忍不住数落道:“你为什么不向父亲辩解?”“因为没有用,因为他全听谢氏的,也因为不论大哥与我如何忍让,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会把一切全归咎于我的母亲,怪我母亲没有把我们教好,所以到后来,我已经不在乎右手会怎么样了。”
“怎么可以?身体发肤,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么可以如此轻忽自己?”
现在她终于更进一步的了解到以往他眉宇问的沉郁,及不时会自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类似自暴自弃的气息的原因所在了。
“为什么他们不找大哥下手,要找我?因为我的冷僻曾被他们误当成怯懦,认定是可以被欺负的一个,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人格特质之一,便是怯懦。父亲就是因为怯懦,才会舍弃母亲,造成我们一家五口的支离破碎,我无法原谅那种怯懦的父亲,而对于实际上遭到拋弃、受到排挤后,只知以泪洗面的母亲,我有时也觉得很烦,所以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告诉自己要坚强,有时候,手明明已痛得连枪都拿不稳,甚至举不起来,可是我还是咬着牙,强挤出冷笑来执枪上阵。”
楚楚觉得自己好像已一步步接近问题症结所在了,而分布在她脸上的湿濡,也早已分不清楚是酒或是泪。“我们都是凡人,炽涛,你也是,既然是人,就一定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等情绪,怯懦何尝不是其中一项?事实上,不懂得害怕,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但你怎能明白,每当我感到怯懦时,心中想到的是谁?是我——”他猛然打住,甚至别开脸去,不愿面对首度袒露心声的对象。
“是你的父亲,”楚楚却以最清晰的口齿,帮他接了下去。“是你以为自己痛恨,也一直告诉自己应该痛恨,恨他拋弃妻子,恨他为功名利禄,牺牲掉你们全家幸褔,恨他独留掌上明珠,而割舍你们兄弟两人,恨他令你母亲心碎而死的父亲。”
迎柏回过头来,眼神凌厉,表情凶狠,若非楚楚定力过人,有那么一剎那,或许会误以为他想对自己如何。
不过该说的话仍然要说,楚楚正视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再接下去说:“迎柏,但你真的痛恨他吗?恐怕事实正好相反吧。”
“你在暗示什么?”
“我已是你的一部分,”她蓦然扣紧他的襟领道:“你的欢喜即为我的欢喜,你的悲哀即为我的悲哀,回答我,迎柏,回答我,你改名换姓、自残身体、愤世嫉俗、压抑感情,真的是因为你恨你的父亲?真的吗?”
迎柏面色如纸,想要挣脱她转身,但被甩开的楚楚即便已滑落在地,却仍死命抱住他的腿,仰望他道:“告诉我!”
“为何要苦苦相逼?”
“因为我爱你,迎柏,我爱你,用了全部生命来爱你,而你却欠所有真心爱你的人一个完整的自己,如果你不肯正视过去,诚实的面对心中的伤痕,那它就永远都没有痊愈的机会,你忍心这样对我?”
夜幕已降,室内渐渐漆黑,但他们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彼此明亮、清澈,甚至于炙热的眼神,燃烧着“爱”的火焰,是否能一并销毁高筑于迎柏心中多年的藩篱?
第八章
温驯依偎在迎柏怀中的楚楚问他:“明日这一室混乱,要如何收拾?”
迎柏只顾着嗅闻她身上的幽香。“虽然酒香醉人,但还是你身上的异香迷人。”
“金嫂起先一定误会是你用酒坛砸我。”想到她刚刚指挥人搬桶运水进来,看到自己狼狈模样时的惊诧眼光,楚楚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等明儿个全墅都在传言我对你动粗时,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照笑呀,怎么不笑?我告诉金嫂说会搞成这样,全是你少爷玩心大起,拿酒泼我,我不甘示弱,也泼了回去,然后在室内追逐,互相泼洒的结果,不但你我全身湿透,连你的居所也被弄得乱七八糟。”
“我的天啊!”迎柏一拍额头道:“这下会传成什么样子,我更不敢想像了。”
“顶多就是你童心未泯,我们恩爱‘异常’嘛,还会有什么?”
迎柏蓦然俯望她道:“你岂止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根本就是我生命的重心,欢乐的源头,你可知晓?”
刚刚在楚楚的不断相逼之下,迎柏终于说出了从来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甚至连自己可能也都未曾正视的心声。
“你知道吗?离开元菟郡前的最后一夜,父亲曾带着大哥与我上‘仙人承露台’去看星星,说我们虽与母亲分隔两地,但看的却仍是同一片星空,所以只要肯抬头,就仍能与母亲心意相通,就好像我们全家依然在一起一样,他说时眼神温柔,在那一剎那,我什么都原谅他了,也相信他最爱的,仍是母亲;但在那之后,大哥与我却即被谢氏用言语激出元菟,变相的逐离东北,投奔远在邯郸的母亲。”
楚楚偎在他的腿前,什么话也没说,由得他讲下去。
“从那时候开始,我明明就一直跟自己说,我恨他,而藉着恨他,才能使自己更坚强的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把他忘记,总有一天,一定能够像陌生人一般的去见他,到了那一天,我就可以在没有任何遗恨,毫不在乎地离开他,拋掉所有过往不愉快的回忆。”
他边说边往下溜,终于换成他改以头枕着楚楚屈起的大腿,侧卧在她怀中。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每当右手痛时,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父亲的事,知道父亲那种怯懦的习性,原来也存在于我的体内;我竟一直在做着和父亲相同的事情,明明是那么地憎恨他,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和我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他的话越说越哽咽,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楚楚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抚摸他的头发、颈背,就像个慈祥、宽容的母亲一样。
等到他的脊背没有再起伏得那么厉害,啜泣声也渐息以后,她才轻声开口:“承认自己敬爱父亲,并不可耻,而且不敢面对事实,怯于承担责任的人,是你的父亲,而不是你,至少在误会我没有遵守约定,过来与你会合时,你并没有马上骤下判断,认为我也与你父亲一样背弃了你,反而开始马不停蹄、四处奔波的找起我来,炽涛,光凭这一点,我就比令堂幸运,而她,也果然没有白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