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豪不语,只是望着慈宁宫里的文绣宫灯,宝鼎兽炭,神色有些迷茫惆怅。一股凉风拂帘入殿,浸骨般的冷,激得他身上一阵阵起了寒颤。
“哀家这番话,你好生琢磨琢磨着!”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也乏了,你和安亲王跪安吧!”
额豪和安亲王一同叩首行礼,退出了慈宁宫,只见细羽般的雪,在灰暗古老的殿宇檐下摇动飞舞着,轻轻缓缓地飘坠下来。
他仰脸,痴痴凝视着满天落雪,片片雪花就像难舍难分的心事,扑在了他的脸上、身上,沁寒了他隐隐疼痛的一颗心……
半轮斜月,映进武宣亲王府的东苑暖阁里。清光素晖,映得暖阁中一片柔润晶莹,像铺了一层银色的霜。
幽红的烛火,在琉璃灯罩里摇曳着朦胧闪烁的光芒,灯花一闪一坠。几上的小龙团熏炉里焚着息香,舒缓清幽的香味在室内飘渺流移,氤氲出一片似冷似暧、如烟如梦的迷离气息。
额豪坐在雕镂精致的红桧紫漆交椅上,帆龄站在他身后,拿着金银梳,打散他的发,细心而温存地为他梳拢着乌溜如黑夜般的发。菱形百合妆镜里,映出两人相偎成双的身影,温馨缱绻宛如神仙眷侣。
“这么说,太皇太后是要你平定了漠西蒙古的乱事之后,方肯允了咱们的婚事?”
帆龄白皙如玉的纤纤素手轻轻撩起他披散不羁的发,持着金银梳,为他一束束地梳顺开来,皓腕上的翡翠玉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太皇太后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你出征呢?”
“等兵部提调兵马,钦天监择定吉日之后,朝旨诏书就会下来了。”
额豪云淡风清地说着,仿佛出征打仗对他来说只是件家常小事。他端起茶来,神定气闲地唱了一口,却从镜中望见帆龄笼着淡淡轻愁的颦蹙黛眉,还有双睫间闪过的一抹泪光。
意识到额豪凝注的炯炯目光,帆龄低下头去,掩饰住眼中的一汪泪水,不愿意让他看到她难过的模样。
“你知道我的,是不是?我一生治军行伍,兵马倥偬,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从来就没败过。”
额豪回过身来,紧紧握住她冰冷微颤的小手,温柔地道:“葛尔丹虽然骁猛善战,却还不成气候。这只是场小小的乱事,我翻掌之间就可以弭平,你用不着担心。”
帆龄抬起美丽而凄伤的脸庞,含泪的双眸在烛光中莹澈如水晶。
“打仗是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的事——就算你从未败过,可征战难免就会有凶险。你又是主帅,依你的性子,肯定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望着窗外冰凉的月光,夜里的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飘到窗棂上,顷刻间融为水,像泪滴一般地流下去。
他就要出征了——离别的命运已然落在他们之间,她却无法抗拒、无力挽回。而他此去是吉是凶,她却全然无法预料,也不敢揣想。
帆龄泪水盈盈,恍惚如梦地道:“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遨游穹苍的鹰,那我就有翅膀,能够摘星追月,随着你一同出征了。”
额豪将她细嫩柔滑的小手偎到了自己颊上,轻轻磨掌、撩拂着。
“说到鹰——你还记得我的故乡呼伦贝尔大草原吗?”
帆龄的手指缓缓在他腮上、唇间游移。额豪启开双唇、含住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吮吻着她细腻柔滑的指尖。
“记得。那时为了不让太皇太后收养我入宫,你带着我回到了呼伦贝尔草原,在那儿住了两年。”
帆龄回忆着往事,唇畔露出甜蜜凄迷的笑意。
“我还记得你每天带着我去游猎放牧,还曾为了追猎一对海东青,而深入沙地瀚海,一直追到了和罗刹国交界的边境之地。”
“那对海东青是鹰中的王,雌雄成双,从不单飞——而你和我,就像那对鹰,谁也不能没有谁。”帆龄轻喘一声,心中热燥燥的,身子微微地发起颤来。
“我真不想同你分开,我真想时时刻刻都伴在你身边。”
帆龄娇媚的眼神氤氲迷离,娇憨含晕的清丽面颊仿佛被春雨浸过,比海棠还红,流溢着艳润的光彩。
“如果你是疾驰的箭,我希望自己就是你翎旁的风声;如果你是负伤的鹰,我希望自己就是那抚慰你的月光。”
恋人的夜,是不眠的夜——额豪和帆龄沉浸在滚滚情潮之中,彻夜贪欢,仿佛这个漫漫长夜,永远也不会到尽头。
第七章
北京什刹后海 日月阁
朱心同坐在日月阁的东花厅里,望着围炉而坐的额豪和帆龄,唇畔挂着一 抹雍容悠闲的笑意。
“在下冒昧邀宴,武宣王爷竟然肯携同帆龄郡主赏光赴宴,真是令蓬舍生辉不少。”
他手持白玉折扇,扇柄一只汉玉坠在他挥手轻摇中晃晃荡荡,让他看上去益发俊雅飘逸。他含笑举起面前的酒杯,向着额豪和帆龄团团一敬,说道:“为了聊表谢意,朱某就先干为敬了。”
他执杯一饮而尽,亮过杯底,微笑地望着额豪。
额豪端起酒杯,豪迈地干尽杯中酒,笑道:“朱公子这座‘蓬舍’,可是比我武宣亲王府还要华丽气派得多了。”
额豪说的并非虚话,这日月阁坐落于什刹后海北岸,靠水三面,十进大宅,从卧地到檐顶都是琉璃瓦镶嵌,隔窗可以垂钓。屏风都是用空心砖造就,装饰得整个楼阁错落有致,烘烘散着热气,正是和地龙相通的取暖火墙。
而东花厅外一道悬空的拱门回廊,紧临着什刹海而建。放眼望去,只见碧波滢滢,霰雪如雾,一群飞鸟掠过水面,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景致苍茫澹远
而宁谧。
“朱公子初到北京不久,便能购置如此堂皇富丽的大宅,这绝非寻常人物可以办到,看来朱公子确实出身不凡。”
“朱家祖上世代经商,是很攒积了点钱财的。说来惭愧,兄弟依靠祖荫,哪及得上武宣王爷阔步独行天下的豪情?”
朱心同微笑,合起扇子在手心中轻轻拍打。“武宣王爷不但英雄盖世,用情之痴更是在北京城里传为美谈。”
他望了一眼双颊红扑扑,看起来更加明艳娇媚的帆龄,笑道:“武宣王爷横眉冷顾天下,为了一个情字,就直着脖子辞拒太皇太后的指婚,也不怕获罪砍头——此事早已轰传北京城,朱某对武宣王爷真是好生佩服。”
帆龄香腮泛红,娇羞地低下头去,眸中隐隐流泛着喜悦的光彩。
额豪把玩着酒杯,淡淡道:“朱公子邀本王和帆龄过府饮宴,应该不是只为了对本王‘好生佩服’的吧?明人不说暗话,朱公子有什么用意,不妨直说。”
朱心同眉眼含笑,打开扇子缓缓轻摇,神态矜贵闲雅。“既然武宣王爷如此豪爽,那朱某也就坦率直言了。”
他目光柔亮,直视着额豪。“朱某邀王爷过府,一个用意是为王爷出征饯行,另一个用意却是想劝谏王爷。”
额豪眼光炯炯如焰,神色泰然从容,似笑非笑地道:“劝谏本王?这倒是令本王不解了,请朱公子明说。”
朱心同微一沉吟,站起身来,背着手远眺西山群峰。
夕暮时分,只见黛紫色的西山群峰抹上一层金辉,湖水倒映着天光,仿佛一片燃烧的海,景致瑰丽、奇幻莫名。
“清廷这次派王爷出征平乱,战场在蒙古,打的也是蒙古人,身为蒙古人的王爷可曾想过后果?”
额豪一凛,神色严肃地道:“葛尔丹攻打厄鲁特蒙古,自己人侵略自己人,别说清廷派兵插手,就以我是蒙古左翼中旗亲王的身份来说,我也该声援厄鲁特蒙古的。”
“可是蒙古各部落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想王爷是奉了清朝的命令,前去攻打自己的蒙古族人。”
朱心同缓步踱到拱门回廊前,淡淡道:“清廷以蒙古各部做为北疆万里长城的屏藩,却又对蒙古各部心存忌惮。拿王爷为例,若不是王爷战功彪炳,威震整个儿蒙古,朝廷会要王爷入京,敕封亲王,掌个不大不小的理藩院吗?明摆着是敕封,实着却是削王爷的兵权,怕王爷有谋逆自主之心啊!”
额豪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完全不动声色。
“草原上的苍鹰,只有振翅凌霄、搏击长空才能自由翱翔。”朱心同转过身来,犀利地注视着额豪。
“王爷,你空有凌云之志,可惜在北京城里,就算你再如何勇猛骠悍,终究只是一只蒙了眼、绑了脚,受人摆布指挥的囚鹰。”
额豪一拍长几,站了起来,手上的酒杯震得粉碎。
“朱公子,本王一直很欣赏你的人品文采,也诚心想和你交个朋友。”他神色凛然,声音不怒而威。
“本王身受朝廷大恩,绝无贰心。希望朱公子不要口出挑拨之言,陷本王于嫌疑之地,否则本王也只好划地绝交,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