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功名赫赫,爵位显贵,千万不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见疑于朝廷,甚至惹来杀身灭门之祸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害怕惹祸上身,每个人都巴不得额豪能够立刻拿下朱心同,管他是不是朱三太子?只要捉他入罪,众人便能撇清这“反清复明”的天大祸事。
对众人的鼓噪喧哗,额豪似乎听而不闻,他背负双手,面对着朱心同,威仪内钦,气定神闲地笑道:“不过倘若你真是朱三太子,只怕也没那个胆量敢踏入我武宣亲王府,否则以你前明太子之尊,明知我是大清敕封的蒙古亲王,又手掌理藩院,你擅进我武宣亲王府,岂不是身入险地,自投罗网吗?”
朱心同目光灼灼,定定凝视着额豪灿灿如焰的瞳,两人眼光交会间,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受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暗中较劲感——却又有着英雄识英雄,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意。
“王爷不须多心,也毋须多虑,我朱心同绝不会为武宣亲王惹来麻烦祸事。”
朱心同转着手中镶玉长笛,从容笑道:“天下姓朱的汉人,何止千百?仅南阳一府,唐王旧邸,朱姓子孙即有一万五千余人——若只因在下姓朱便硬要指称我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是朱三太子本人,那可就是欲加之罪了。”
额豪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似是冷峻又似是赞赏的光芒。
“朱公子人品高华,文采逸群,堪称世间龙风。只要你和前明皇室没有关系,本王很乐意结交你这个朋友!”
他向亭中执壶捧盏的侍女颔首示意,侍女立即托了酒,走出禄水亭,将酒盏用双手奉上给伫立溪边,宛如玉树临风般的朱心同。
朱心同坦然接过金耳酒盏,潇洒地饮尽一盅酒,然后微扬手中玉笛,笑道:“雪天,最宜品笛——今日新雪初霁,梅花尽绽,我既喝了王爷的好酒,岂能不有所回报?就以一首‘梅花引’来答谢王爷吧!”
他将玉笛举到唇边,轻按宫商,清越的笛声悠扬响起,轻音微涟,情韵缠绵,飘飘袅袅地穿过林间。
暮霭中,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玉铃声,筝棕回荡,清脆如歌,随着笛声忽低忽扬地飘过水面。
一个身穿苹白绸衫,外罩白狐毛缎坎肩儿的清妍少女,从杏林中款步走了出来,只见她轻扬着凝雪般的双腕,腕上的翡翠玉铃在她走动间摇落成韵。
风动林梢,细细脆脆的玉铃声混杂在风声和笛声之中,竟是丝丝入扣,韵拍相符,铃声和笛声仿佛一唱一答般,激荡着共鸣。
那少女走出淡岚及膝的杏林,回身步上玉阶白石桥,腊梅疏影,落在了她颊上,妆点出了她如花光般的雪玉肤容。
溪水倒映天光,系在她发际的苹白绸带,如飞云流泉般飘动着。
禄水亭内,所以汉人文士,都惊艳地望着这个雪容素靥,宛如天上谪仙般的妍丽少女,而她的眼光却只落在了额豪身上。
她望着额豪,蓦地里展颜一笑,映在溪水里的容貌,就如一朵娉婷白荷,霎时间倾倒了禄水亭内所有名流才子!
第三章
夕照迟迟,一树云烟坠地。
雪雾中,落杏里,帆龄一身雪白,就似一朵向晚的水荷,独自开花,潋滟如霞,娇贵而无双。
“听说武宣亲王府内娇养着一株绝代无双的水荷花,今日我总算亲眼目睹,果然是名不虚传!”
朱心同停了吹笛,眼角唇边,露出一抹倜傥绝俊的笑意。
“定广亲王帆怀德之女——帆龄格格,自幼就被朝廷敕封为郡主。可惜七年前,帆怀德死于察哈尔一役中,临终前,将年仅十岁的帆龄郡主托孤,交给了当时同在察哈尔作战的蒙古札萨克武宣亲王照顾。”
镶玉长笛在他修长指间转动着,他似笑非笑的眼望着微微怔忡的额豪。
“听说当时太皇太后怜悯帆龄郡主年幼孤苦,而武宣亲王又长年征战沙场,太皇太后害怕武宣亲王不懂得如何照顾年稚弱女,而有意将帆龄郡主收养宫中,谁知武宣亲王一知道太皇太后有意收养帆龄郡主,竟然立即带着帆龄郡主回归蒙古草原,太皇太后只好打消了收养帆龄郡主入宫的念头。”
朱心同拍打着手中长笛,微笑道:“一直到五年前,武宣亲王奉诏入京,定居于北京城,太皇太后召见了帆龄郡主,知道帆龄郡主受到妥善照顾,这才默许了将帆龄郡主交托给武宣亲王照顾的事实,这件事名闻遐迩,朱某虽家居江南,却也耳熟能详。”
他微微挑眉,含笑问道:“朱某只是不明白,武宣王爷戎马倥偬,福晋去世后人未再娶,家中并无女眷,照顾一个年幼稚女岂不是件苦差事?既然太皇太后有意收养帆龄郡主,武宣王爷为什么不抛出这个烫手山芋,反而还尽是把麻烦往身上揽呢?”
“君子一诺,自当终生信守!”额豪面色沈稳,泰然道。“我既然答应了定广亲王要照顾帆龄,岂有将她丢给太皇太后的道理?况且宫中规矩大、束缚多,与其让帆龄去跟那些和硕公主、格格们争宠,倒不如我自己照看着她,也比较能安心些。”
他扬起了浓如鹰翅般的英眉,望着逐渐走近的帆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股微酸的复杂感受。
“况且帆龄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麻烦。”他沈声说,吐语清晰,一字一句都让她清楚听见。
“举世皆知,我额豪·特穆尔向来视她如——亲身爱女!”
帆龄在白玉石桥中停住了脚步,定定凝望着他,未语的眸光中有着柔然的悲伤。
额豪黯然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她逼人的眼神,有一缕痛在胸中缠绵。
今日武宣亲王府这场诗筵,早在北京城中沸沸传扬开来——城内所有汉人文士都明白这场诗筵,是武宣亲王要为螟蛉义女,也就是前定广亲王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爱女帆龄郡主——选女婿!
唯有亲手为她择得夫婿,送她出阁,才能断绝了两人之间越来越微妙,却是不该也不能有的情愫牵绊、因缘纠缠——他明白,她也明白!
早在当年定广亲王脱孤,在病榻前要他视她如亲身女儿一般照顾时,就决定了他和她之间,只能是义父女的关系,不能有男女的情分。
帆龄寒潭般清澈幽冽的双眸,扫过禄水亭内所有前来参与诗筵的汉人文士,眼中掠过一丝恻恻酸楚,隐隐泛上泪光。
他是这般急着为她择絮,急着摆脱她这个牵绊——而潜藏在她心中,那年深月久,如藤蔓般层层缠绕的情思眷恋与牵念,都只是痴心妄想!
夕照里,隔着迷蒙的云天,额豪看到满满珠泪,化成凝露洒落在帆龄脸上。
额豪觉得心中酸酸的,有一种揪结的疼,尖锐地划过胸口。
这朵最珍贵宝爱的水荷花,他一手栽植,看着她含苞潋滟,芳妍初绽——然而这朵他用尽全心全意呵护娇养的水生花,却注定不属于他!
他终究要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将她交托出去——只因他不是她的水泽!
“酒觞流下来了,该轮到谁接着续词呢?”
朱心同望着环溪顺流而下的酒杯,一双光彩焕发的眼,笑意沉沉地望向了帆龄。
“以柳絮为题,赋词为咏——听说帆龄郡主诗画双全,可否让在下一开眼界呢?”
帆龄望向清华飘逸的朱心同,仿佛这时才看到他的存在,微妙的紫橘色霞彩流入西天,她的脸也映着光,一片潋潋红晕。
她俯身,拿起了溪中的酒杯,水光在她双靥里荡漾,她浅啜杯中酒,幽幽低吟:“与君相思莫相负,共上三生石,别记来时路。”
一潭水声和着她腕上清脆的玉铃声,像是揉合淡淡的冷风与诗句,清漾着情悠般的憧憬。
“未曾相识只孤伶,风雨生死别,情在不能醒。”
朱心同一击手中长笛,笑赞道:“好一句‘情在不能醒’!”接着却又摇头,叹道:“可惜过悲了!红颜自古多薄命,不适宜常发悲声,以免为鬼神所忌啊!”
帆龄浅浅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颊上泛起了霞光般的酷红,也不知是淡酒还是夕阳,将她的脸染上了胭脂般的嫣妍。
“若说郡主的词过悲,那阁下先前所作:‘一生被缘误,未老竟白头’,岂非悲得过甚、悲得过头了?”
禄水亭内,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书生,见朱心同一出现便抢尽风采,不但额豪对他激赏有加,连帆龄也另眼相看,忍不住心声嫉妒,出言讽刺。
朱心同神色闲雅、慵懒,含情若笑地望着帆龄,眉眼弯弯地道:“我又不是红颜,自然不怕薄命,做的词悲了点,又打什么紧?本少爷高兴悲,喜欢悲,最好是悲之过甚、悲之过头只,将一干子吃不着天鹅肉的眼红人悲得呜呼哀哉,那才叫称了本少爷的心,如了本少爷的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