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点点头,乖乖的让妇人抱上床。
看娘哄著女儿入睡的身影,包嫣娘的眼泪又克制不住的直往下掉。她不气、不怨,她只是难过、害怕……害怕她的女儿真的活不了,害怕自己没法子让她活到长成美丽的大姑娘……
第二章
「你也吃点东西吧!」哄睡了孩子,妇人走到桌边,见桌上那碗粥她动也没动,忍不住出声劝道。
包嫣娘端起粥,看看那盘半黄的青菜,再看看盘里残馀的蛋渣,心里便涌上一股歉意。
「娘,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
「你别跟我计较这些!」到底是自己女儿,妇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阿汝不是我孙女吗?难道我疼她会比你疼得少?你说那些拖累什麽的,难不成是把我当外人看?」
「不是的!娘。」包嫣娘惶恐的拉住母亲衣袖。「我只是想,你养我这麽大,我不但没办法给你吃好的、住好的,还累你陪我一起操烦,想想,真觉得自己……」她摇摇头。
「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妇人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口。
「但——」
「蛋什麽蛋,蛋在你女儿肚子里啦,」妇人气呼呼的低吼。「说来说去都是阿春的错!先是惹得我孙女连蛋都不敢吃,再来又惹得我女儿心情不好,还硬拉著我说些陈年往事。这死阿春!我非杀过去教训教训她不可!」
「娘、娘!」包嫣娘硬是拉住妇人乾瘦的手,哀求著说:「我不说了!你别去找阿春姐——」
「亏你还叫她一声阿春姐!人家心里哪里把你当妹妹看?每回总在外头说我们傻,还说像阿汝那样的身体,硬拖著还不如让她死了乾脆!一定是她话说得太大声,让阿汝听——」
「这村子里哪个不是这麽说的?」她淡淡的截断她的话,将桌上碗盘收拾乾净後,才继续说:「我也不怕她们说,我只是不想让阿汝听到这些话。这次我去城里,贺大夫特别交代我,像阿汝这样的病,最怕他们自个心灰意冷;尤其阿汝慢慢大了,旁人说的话她多半了解;我不希望她信了别人,真以为她自己好不了。」
她顿了顿又接著说:「贺大夫说,阿汝的病治得好的—只要长期调养,一定能——」
「问题就出在这长期调养上啊!」妇人愁眉苦睑的说:「你走之後没几天,福婶送了些东西来,才三件呢!说是现在大户人家时兴把绣工包府里做,以後这类零工恐怕会愈来愈少。我担心这样下去,咱们会买不起阿汝的药……」
「现在就快买不起了。」包嫣娘将桌上包袱解开,拿出两个纸包。「药材价格涨了,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两份药。」
「这……」
「您别担心!」包嫣娘极力安慰。「我这次到城里去,顺道去找阿桃。她替我想了几个法子,我觉得还可行。」
「她能想出什麽法子?」
「老实说,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麽话?」
「她说,」包嫣娘低下头。「大夥都是一样的。」
「一样什麽?」
「一样——笑贫不笑娼。」
「呸!她自己成了娼便要拖别人下水吗?!」妇人气得跳起来。
「娘,你先别气——」
「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考虑去……去……」妇人愈说愈结巴。
「我想过了。」包嫣娘平静的说。「如果继续待在这儿,靠那些针线活是挡不了多久的。我原是想在城里找个工作,一个月总是能多攒点银子;只是,恐怕一年会见不到阿汝几次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妇人点点头。
包嫣娘抬起头又说:「贺大夫还说了个好消息。他说,京里的大夫已经有法子能在三年内治好像阿汝那样的病。他已经托朋友拿到了药方子,药倒不难找,只是有几味药贵了点。」
「多贵?」
「我算过,」包嫣娘没有直接回答。「阿桃说我要是肯留她那里,这笔钱她就替我出,还先给我一百两银子安家。我想,这样也就够了。」
「嫣娘!」
「娘,」包嫣娘哀求的看著她。「我已经不是什麽黄花大闺女了,只要想到三年後阿汝能健健康康的,我——又有什麽不能做的呢?」
「你得想清楚啊,这种事一做,阿汝她以後怎麽见人?」
包嫣娘一咬牙。「只要她能好好活著,一日做了这事,娘跟阿汝就当我死了……以後也不用再见面了……」说著说著,眼泪便直淌下。
「我们再想想法子好不好?!」妇人握住她的手。「真要没办法,我还有个朋方……在泉州,她一定能帮我们……」
「两年前娘不是去求过人家了吗?我们前债未清,怎麽能再——」
「没关系的!」妇人站起身。「我明天就到泉州,这事就这麽说定!」
「娘——」
包嫣娘还想再说,门上却响起了敲门声。
「去开门。」妇人挥挥手要女儿去开门,自己则转身往後门走。「我去茅房。」
包嫣娘一抬起头,正在疑惑门外是谁,那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小姐?!」
包嫣娘虽满心疑惑来人的身分,但仍有礼的迎人进门。
「请喝茶。」
「不、不!我怎麽能……」
矮胖的妇人急急站起,之後才像想起什麽似的坐下。
「不是什麽好茶……」看看客人的穿著打扮,包嫣娘不好意思的添了句。
「没关系!」
妇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茶上,她从一进门,一双眼就直盯著包嫣娘瞧,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生得真像……」她喃喃道。
纵然满腹疑云,包嫣娘仍不敢多问什麽,只站在一旁,眼睛迳往後门打转。
「娘。」门扉一动,包嫣娘就松了口气。
进门的果然是包氏,她低著头顺口问了句——
「是谁来了?」
「是……」包嫣娘看看坐在桌前的妇人,不知该怎麽回答。
「是我。」
妇人话一出口,包氏整个人顿时一僵。
她缓缓的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怎麽会到这来?!」
「你们这儿可真难找。」妇人顾左右而言它。「两年前你只跟我说住广州,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这。」
包氏看看妇人,又看看一旁的包嫣娘,嘴张了张,却怎麽也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总算懂得你见到我家小姐时的心情。」妇人微微一笑,赞赏的眼再一次打量著包嫣娘。「她们简真像是同一个人,只除了……」一个富、一个贫,一个色艳桃李、一个憔悴瘦弱。
包氏伸手将女儿拉到身後,满怀戒备的看著来意不明的妇人。
「许嬷嬷,你老远从泉州到这儿,究竟心里打的什麽主意。」
「我打的当然是你身後的主意。」她瞅著从包氏身後探出的脸蛋。「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谁呢?」
「许嬷嬷!」包氏睑色骤变的大声制止。
「娘,你是怎麽了?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包嫣娘硬是从娘亲身後走出,她转向矮胖的妇人。「你说你从泉州来,两年前我娘的钱就是跟你借的吗?你今天是特地来讨债的吗?」
许嬷嬷笑嘻嘻的说:「我今天会到这来,其实是受你姊姊所托——」
「姊姊?我哪来的姊姊?」包嫣娘疑惑的皱眉。
「许嬷嬷,你……」包氏的手颤抖的指向一脸悠闲的妇人。「你说过——」
「我说过这事你不可对别人提起,可没说过不准我自个说开。那,这事是由你开口,还是由我来说清楚?」
虽然还摸不清她的意图,但知道她存心要把这事掀开来讲。包氏担忧的看了包嫣娘一眼,最後叹了口气,领著女儿走到灶边。
「嫣娘……我……我也不知该怎麽说起。」她支吾了半晌才说:「你还记得我说过你阿爹是怎麽过世的吗?」
包嫣娘不安的回道:「娘说是我出生那年,上山打猎时被大虫咬死的。」
「是啊!可怜他追那头白额大虎好几年,最後还是……」她摇摇头,不胜唏嘘。「他死後,我一个女人无以维生,於是就跟著隔壁李婆做起接生婆,日子倒也过得去。原以为日子大概就这麽过,没想到……」她看向包嫣娘。「我遇到了你。」
听到这里,包嫣娘已大约明白自己并非包氏亲生,她心思混乱的听包氏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我们到祝府接生。一进房里,就有人端上一盆冷水、一盆热水。我做了接生婆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後来,祝夫人生下个女娃,李婆要我将孩子放到冷水里,说是主人家交代,要是生了女的便‘洗’了她,我怎麽也下不了手……这一迟疑,祝夫人居然又生了第二个女娃。当下,我跟李婆都不知道该怎麽办,一旁的婢女到外头一问,才说祝老爷改了主意,要留下大的,‘洗’了小的。」
「於是,李婆跟我换了孩子,那先出生的,便喜洋洋的让人用热水清乾净:那後出生的,就交由我狠下心压进冷水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