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她的声音如同枯叶般干涩。"她不知道吗?"
"她知道,只不过懒得说话。我说过,她情愿少和我们接触。除了偶尔回法国娘家以外,她绝不愿意离开伦敦一步。"
"你的祖父母——"
"他们只是怀疑而已。他们住在瑟文的柏克莱堡,不住渥威克。"
"他……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蓝道笑了,他的表情透着怨毒,这些回忆始终未被完全埋葬。
"直到我不再抗拒为止。到那时……我就干脆毫无节制地喝了。接下来的两、三年我都是浑浑噩噩地度过的。你也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副景况。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我母亲在邓戈城死于难产,孩子也没保住。如果那孩子是我父亲的,他大概会比较悲励吧。"
"你呢?"若薇柔声问道。难怪,她同情地想道,难怪有时他的眼神会那么冷漠。难怪他会在伦敦街头浪荡。换了谁都想逃避那段记忆。
"亲戚们来参加葬礼时,我整整大醉了两天。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身在随祖父母回城堡的路上了。他们将我的……问题,归咎于我体内的法国血统。我戒了酒以后就被送去学校,考林则继续留在老伯爵身边。一年后我父亲也撒手西归。"蓝道自弃地望了她一眼。"我天生就是要继承这种高尚的传统,你也看得出来我深具潜力。"
一时之间,两人尽皆无语。为了纡解胸口同情的痛楚,若薇有规律地调匀呼吸。她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肠想着该对他说些什么。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对她已有足够的信任,愿意对她倾诉往事,这个发现使她既喜且忧。蓝道,她无声地呼唤,我该如何帮助你?两人在紧张的沉默中互相等待对方先采取行动。若薇慢慢推断出一个结论,只要她表现出同情,那结果必然不可收拾。他是个骄傲的男人,他会觉得那是侮辱。这时若薇根本忘记这是她复仇的大好时机,只要一句讽刺便能够深深地刺伤他。
"我有点了解你为何想摆脱邓戈领地了。"她陪着小心说道。"把过去的包袱抛开是件好事。"她觉得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瞒着她,不过她不愿再冒险刺探了。蓝道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因她讲求实际,抑制同情而轻松下来。
"我想今天就去把这件事情解决。"
"当然了。"若薇立刻赞成,她的口气中丝毫未曾显露内心的风暴。
"我会预先做好安排,你一个人在这里几天不会有事的。"
"我可以自得其乐。"带我一起去,她很想开口恳求,但又硬生生忍住。
蓝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抬头挺胸。
"你要不要我帮你叫杯咖啡或巧克力上来?"
"不用了。你直接去就好,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若薇轻轻一笑,对他挥挥手,等确定他已离开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卧室,让胸中奎塞的情绪发泄出来。她还没掩上房门,心便颤痛起来,脸颊也湿了。她一挂好门,便从内心深处发出啜泣。你怎能为了他掉泪?她自责道,用一手抹去眼泪,坐在罩篷床沿。她试图回想他对她的所作所为。蓝道绝不会同情她或任何人,她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流泪。不仅如此,他还会觉得她的同情使人恶心。但不受欢迎的温柔仍然像药一般渗进她的血管,缓缓扩散,软化了她企图将他挡开的重重障碍。
两人匆匆告别,说一些应景的场面话,交换漫不经心的笑容。当马车驶离客栈时,若薇忽然有一股被遗弃的感觉。我好像是一名水手的情妇,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跟他说再见……他则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他为什么不?我又不是他妻子,她提醒自己,甚至连情妇都算不上。我无权感觉空虚,也不能强迫他留在身边。
她也没有理由觉得自己属于他。
若薇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觉得度日如年。她不明白原因为何,也不知情况何时转变至此。从前她巴不得能一个人清静清静,如今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心中充满了不耐,觉得需要比纸笔和风景更强烈的刺激。客栈里的客人来了又去,等那对来自殖民地的姊妹偕同双亲离去后,连陪她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了。洛西客栈有如邻近的绿野一般平静。你不会有事的,她忆起蓝道曾经这么告诉过她。就算她被送进修道院,也不会比待在这里更安全了。
她将蓝道从英国带来的那几本书全都读遍了——几部莎士比亚、一本政论选集和一些由女人笔迹抄录的诗。从那本摩洛哥皮面的本子上的题辞看来,这些十四行诗和拜伦风的诗歌显然是他某位前任情妇抄给他的。
一天过去了,两天、三天……不会更久了,不是吗?她翻阅法国报纸,它和每日出刊的英国报纸不同,它每星期只出三份。客栈老板娘看她无聊得可怜,便要若薇陪她上市场买菜。采购了蔬果、鸡蛋和肉类后,她们在九点时休息吃早餐。她们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享用巧克力夹心面包,顺便观察哈维居民的交易情形。早晨六点便开始营业的零售店里现已挤满了顾客。街上净是驾着马车的农人、主妇和女仆,大家都在忙着讨价还价。街角居然还有个算命的,目前灵异主义正盛行,所以她的生意很好。
"你要不要算算命?"葛太太好心地问她,她注意到若薇一直看着那算命的女人。若薇笑着摇摇头。葛太太的英语不甚高明,所以她们都是用法语交谈。一时之间若薇恍若觉得是在对玫蜜讲话,那妇人睿智的眼神和道地的法国腔对她而言好熟悉。
"不要了……我没钱,就算有,我也不相信她知道我的未来。"
"你怎能确定?"葛太太间道,讨人喜欢的圆脸上有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因为……人的命运是要靠自己决定的。"若薇苦笑一下。"我就曾经做过一个改变了一生的抉择。我本来不会到法国来的,夫人,也不会和……"
若薇不再说下去,葛太太好奇地皱起脸,随即会意过来。
"不管你们在一起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那位先生并不后悔。"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若薇承认。"他很难让人摸透。"
"这点我也同意。"葛太太说道,喝了口咖啡牛奶。
"夫人……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很愿意向你坦白——"
"当然!我最喜欢坦白的人了。"
"你对我和柏先生的关系从未表示过任何意见。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坏女人?"
"老天爷,当然不会了!"葛太太一脸惊讶。"在法国,贵族们除了借由你们目前的那种安排,根本无法得到真爱。"
"可是明知他不会娶我——"
"年轻人结婚都是为了彼此方便。一年以后,夫妻俩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甚至根本不在一起了。他们有各自的朋友、活动,有时甚至各有各的家。像你们这种爱情是最受尊重的,因为互换戒指并不表示相爱,两人的心才是最要紧的。"
若薇默默接受了这句话,然后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
"可是难道不用顾及道德标准吗?"
"道德……"葛夫人大声说道。"我和它有个约定,那就是我绝不带它上床。"
她说得倒也有道理。可是,难道对爱情的期待就仅止于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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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往昔你曾属于我,
多久之前我已忘怀;
但当那燕子飞起,
你螓首微偏,
面纱一落——我见到了你的全貌……
——但丁·加百列·罗赛提
下午三点,葛安妮放学回家。她是个沉静的孩子,喜欢音乐。若薇不想打扰她,于是独自坐在小厅里倾听安妮弹奏轻快的华尔兹舞曲。
这间以粉红及金色装潢的宴会厅对若薇而言,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华屋一般。若薇想象这间房间若是充满了舞者和音乐会是什么样子。一曲罗曼蒂克的凄美旋律飘进房中,像无形的细雨一般笼罩若薇。她再也无法抵抗这份诱惑。
她站起来,旋舞入地板中央,纤细的双臂和蓝白相间的裙子优美地环抱她的娇躯,她的秀发倾泻而下,发针四散。然后在她暗自狂喜的自由感之中,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蓝道站在门口,感到喉间发紧。他从未见过像此刻的她这般美丽的女人,她轻盈地旋转,黑发散落至纤腰上。她看见他时立刻停了下来,双眸明亮湛蓝,使天空也为之逊色。
"蓝道!"
若薇撩起裙子,冲动地奔向他;有一会儿他们两人都以为她会投入他怀中,但她在距他几英寸之处停下,双颊粉红。蓝道低头望着她,感到一阵奇特的失落。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感到她在他怀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