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好地址,默默将纸条交给他。
他们前往多佛,乘一艘四十吨的单桅帆船横渡英吉利海峡。那天下午海面有如玻璃一般光滑,若薇窝在蓝道船舱中一张大椅子里睡觉。次日早晨,她醒来时心情很不好,对自己的生活突起巨变感到迷惘。海上掀起巨浪,害若薇晕船晕得七晕八素。蓝道硬逼着她到甲板上来和他一起站了一小时,她从头到尾不停地诉苦,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
"如果你闭上嘴,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说不定会觉得舒服一点。"他恼火地指出,若薇抬起苍白的脸,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她嫉妒他不会为晕船所苦。她已经吐了好几次,反胃的感觉竟仍旧持续不止,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要不是你——--"
"你早就死在暗巷里了。"
"请原谅我不知好歹-一"若薇尖酸地说道,却被他厉声打断了。
"你从前是个伴从,但我发现你缺乏陪伴别人的才能,小花儿。好,你可以回船舱里去。其实我是眼不见为净。"他别过睑,望向波涛汹涌的水面。老天爷!替她操心真是件烦人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于只顾自己,他开始后悔当初把她一起带了。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会做出这种事?
若薇如释重负地离开,心存独自躺下休息的指望。等她放开船栏,这才屈辱地了解到自己根本没法走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难受凄惨的一天,还要开口求他帮忙更加不是滋味。她勉强将手搭在他手臂上,在和头痛搏斗时,不自觉地抓得比想象中更紧。蓝道看看那只手,再看她的脸。她的脸色白得像鬼。
"请你带我下去。"她喃喃说道,他明白她牺牲了不少自尊才对他开口的。蓝道看见她的眼神,心底忽然泛起一阵柔情。她明明有点怕他,但却要借逞口舌之利来隐藏,最后还不得不向自己所痛恨的人求助。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她当作在示威,于是他不发一语,伸手拨开粘在她潮湿额前的发丝,然后将冰冷的手滑到她颈后。这让若薇稍稍舒服了一点,她舒一口气。接着蓝道将结实的手臂伸到她背后,扶她下舱房,其体贴的程度是认识他的人难以想象的。
哈维港白棕绿相间的悬崖和山峦在船前方升起,好似巨大的门扉。退潮时港中积满沉软的烂泥,任何船只都无法进入;不过现已接近中午,应可通过水闸。哈维是塞的河的出海口,宽广的河面在奇勒波变窄,流经卢昂而来到丰姿绰约的巴黎。巴黎,美酒与丝缎之都,时装、香水、艺术和颓废的中心,离哈维不到一百一十英里。岸边挤满了港务人员,他们要在任何人登岸之前先上船检查,等查明船上及乘客并未携带违禁品,才能够入境。
"欢迎光临法兰西。"蓝道向若薇低语,她正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经起耳朵倾听自四面八方传来的流利法语。岸上乱得像过市场,人们在争吵、比手划脚、等待、走来走去。好像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奇怪.若薇觉得眼前这一幕景象颇为迷人。码头上有个小女孩,她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抓着个甜面包。若薇看见撒了糖霜的面包卷,觉得有点饿了。来到一个陌生国家使她既兴奋又不安.在乘马车到客栈途中,她一直没开口。马车在粗石路面上颠簸着,达达地经过成排的石造房屋和露天咖啡座。
洛西客栈是一幢小而精巧的两层建筑,门廊两边围着美丽的旋花铁栏杆。一楼有一间供聚会用的会议厅,和新近布置的咖啡室。若薇后来很高兴地发现客栈里还有一间小小的舞厅,其中采白粉金三色装潢,还有座大理石壁炉和乐师席。庭院中有一条步道,两边放了不少陶器摆设;还有一片小小的果菜园,温暖的和风从那里带来薄荷、百里香、菠萝和成熟蔬菜的淡淡香味。"你会喜欢这里的,"蓝道搀她下车时说道。"此处兼具英国和法国风味,一切应有尽有。"
"我相信也是,"若薇答道,只要有地方睡觉洗澡她就感激不尽了。"可是你昨天不是说我们要去住英国人开的旅社的吗?"
"船上有人告诉我那地方有点问题。"
"服务不好吗?"
"有臭虫。"他说道,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等着看她的反应。若薇心中忐忑,但却不愿表现出来,以免称了他的心意。
他们共用一组套房,两间独立的卧室由中间的起居室连接。这种套房很适合彼此熟稔已不再有浪漫感觉的老夫老妻。若薇暗自以为,对两个不愿共同分享生活和床铺的人而言位颇合适。
洛可可式风格在英国只昙花一现地流行了一阵,但在法国的建筑和家具中可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它便是套房中的主调,其特质是巴洛克式弧线,华丽、律动感,以及特别缺乏对称性。所有家具上都设计了贝壳、乌儿、树叶、花朵和翅膀的图形。若薇脚下踩的地毯是最高级的威尼斯出品,窗上也有细巧的雕花刻饰,床上覆着柔软的床垫,凉爽的麻纱床单,羽毛被则产自马赛。若薇从未住过这种极尽奢华能事的地方,她只希望不要轻易养成习惯才好,因为她这辈子不太可能再有机会住这种地方了。
"我猜想你有定期洗澡的习惯吧?"蓝道问道,他已命人抬了个大浴盆上来。
"常洗。"若薇即刻答道,她一向存有这种欲望,但可借情况不允许。对文宅中的仆人而言,肥皂太贵了买不起,空闲时间极少,热水更是难以取得。不过她天生就有洁癖。
"很好。只要不是用来遮掩异味,我对香精和花露水倒是不讨厌。"他走到窗边弄熄刚刚才点燃的麝香锭。它是用来冲淡不洗澡的体味的。"我也不喜欢自己的房间闻起来像苏丹后宫。"若薇虽然也有同感,但却不欣赏他这种高压手段。
"你是否介意告诉我,我该在哪里洗衣服?"她问道,撩起裙子把脏污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她这种不害臊的动作让蓝道忍不住想笑。
"看来我们得去买些衣服给你穿。"
她不喜欢由他去买衣服给她穿这种念头。这种事情涉及隐私,让他那么做自己几乎不等于成了让他供养的情妇。可是我并没有存心要让他养,她提醒自己。
蓝道精确地觉察到她内心正在进行一场辩论。"你就当作这是我欠你的好了。"他说道。"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那你就告诉自己总不能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当然啦,除非你愿意。"他为了表示礼貌又补充一句。
若薇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用问也知道,你一定会把我打扮得像个妓女。"
"不,是像只花蝴蝶。"他郑重地改正,她渐渐不觉得有趣了。
"我不是蝴蝶,柏爵士。不是娼妓,不是贵妇……不是妻子,也不是女仆。我怀疑你如何能够将我装扮得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蓝道不悦地注视她一会儿。"那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他说完便到客栈四周逛逛。
两名女仆忙着提来一桶桶热水倒进搪瓷浴盆时,蓝道在自己的卧室里见到了她。她把他床头柜里的梳子拿了出来,坐在床沿拼命梳理一头纠结的长发。她用力扯着,脸都张红了,痛得泪水盈眶。她不知道他在旁边看,抓起一堆乱发,准备用剪刀刀剪掉。
"住手!"他的声音猛然凌空而来。
若薇惊讶地瞪着他。抓着剪刀没动。
"我怎么梳都梳不开,"她不耐地解释,结成一团跟老鼠一样大……我已经努力了好几个钟头。看不出来的,如果我——一"
"一根都不许剪!"蓝道警告道,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夺过她手中的剪刀。
"你要是高兴可以尽量试。"她认命地说道。在他撩起她肩头一绺卷发时,一动也不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爵爷。"她看好像没什么进展,便试着引起话题。
"你还没想到比较不难听的称呼?"他彬彬有礼地询问。
若薇红了脸,微微一笑。"是啊!你可有什么建议?"
这倒是该好好研究一下。即使在好友之间,也很少有互称名字的时候。在上流社会,夫妇应以"先生""夫人"称呼对方,称呼父母则为"大人"。毫无疑问,他们应互称"柏爵士"和"白小姐"。但在目前这种特殊情况下,这种一板一眼的称谓似乎并无必要。
"我亲爱的白小姐……"蓝道慢吞吞地说道,他对什么人该用什么称谓可说是了如指掌。他停顿一下,仿佛在测试它的效果,然后摇摇头。"不,这种感觉不对。对我来说,你就是'若薇',我只好叫你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