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自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柔软的厚草上。除却远方的鸟呜和风声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声音。
下意识微微动了一动身子,却牵动了满身的伤口,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将他唤口了现实。
他是活转过来了,天命不该绝,他没死。
沉重而绝望地自喉头发出一声低吟,何不让他死了算了!?
孤自裳宁可自己被那把刀砍剐得再无任何生还契机,也不愿苟安世上多一天。
生有何欢?他早怕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自他眼上掠过,孤自裳微抬起眼,首先映入眸中的,是一只翩翩飞舞的蝶,彩蝶舞在高远而无尽的蓝天白云之下,这地方幽静的不似人间风景。
没有人追过来吗?他意识模糊地想。
想起自己是有崖上落下的,临坠落的前一刻,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亲手挥刀杀他的女子,她是他全心信任与爱恋的女人,然而她却要他的命!
心痛犹烈,失去了抵抗能力的他,即便有绝世武艺也形同如虚,他踉跄地跌进绝望的深渊里,顺遂了她的心愿,跌进她冀望他去的地府里。
但他却没死!多么讽刺!
他静静躺着,等待痛楚的感觉过去。
反正是死是活对他来说业已不重要了,若有人找得到他,想要他的项上人头回去领赏的话,他也任了。
人生横竖是死,早晚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疼痛的感觉过去,孤自裳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躺下去,当下挣扎地试着要起身,好不容易用手支起了自个儿的身子,他却乍见了鲜绿草叶上的水珠,盈盈垂在叶尖儿,闪烁着世间任何一颗珍珠也不及的透皙晶亮,孤自裳不自觉看得入迷了。
草地的那端传来细微的声响,悉悉卒卒。
孤自裳尽管身负重伤,却没有失去灵敏的听力,武人的疙心一起,原本疼痛的身子霎时便紧绷如石,他来不及诧异于自己为了一颗小小的水珠而失神之际,便已霍地以刀拄地,支起身子,望着传来声音的那一方。然而,人眼的景物却教他再次看得痴了……
草地的那端是座桃花林,浅桃红、嫩桃红、艳桃红,一阵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的桃花瓣雨,细蕊碎落。零了以香。
好美……孤自裳此生从未见过此等美景,心神不由得为之震慑。待得风停,他的视线立时注意到一条轻纱般的浅桃色裙带,缓缓地在空中飘摇。
沿着视线搜索而去,孤自裳这才发现,当他注目着汉天花雨而失神之际,竟已有一名女子,悄悄地站在一棵桃树后。
"是……谁?"孤自裳以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却又立时嚎声不语,仿佛连他自个儿都意识到,他的嗓音大过浑厚低沈,不配这轻灵如梦的天地。
他轻轻向前跨出一步,那树后的人影亦闻声而出。孤自裳见她动了,便立即站定,凝神细看,却又是一阵震慑。
然而,是人的话,未免又太教人惊艳了。她美得不似凡尘俗世之人。
她伶仃的身子陷落在一片桃色花海中,他应当是看不清楚的,但孤自裳却敏锐地察觉到那投射过来的眉眼依依含情、晶莹明澈,带着些许对着陌生客的疑问和疏离,虽隐身于桃花树后,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那等攫人魂魄的倾城风华。
孤自裳原本以为世间难再有匹敌得上商离离的女子,可役想到今朝却是看见了。
商离离的美,精雕细琢犹如工匠毕生绝艺,是人世的艳色无双,然而眼前这女子,却已然超脱尘世,宛如神只不经意的挥洒,却营造出世人难及的仙姿玉质。
仅只凝视,他就以为自己也要融入那片风景里,再不是那个晦暗而绝望的孤自裳,而是风中的一枚花瓣,随风漫飞于此。
若不是那名女子出声唤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任何动作。
"你……是谁?"她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婉转而情幽如歌,孤自裳怔然乍醒,想起了自己的来历。
"你从哪里来?"那女子又向着他跨前了一步,依旧轻轻柔柔地问着。
"我……"凝视着那晶亮犹如夜星的耀耀光彩,孤自裳不再失神,却已然回复了所有伤痛的记忆。
身体的痛楚牵引他露出一抹哀伤至极的微笑,再不在乎自己的嗓音如何破碎,他只觉得累,无法再作任何思虑了。
他是谁?他又怎么会来到这里?那女子的疑问,岂不正是他的自觉?
"我……不……不知道……"他蓦地狂笑起来,悲怅的音凄凉至极。"这海角天涯、这浩浩穹苍……又何曾有一处是真正的归属之地?!"
孤自裳说完这话,再也支撑不住,当场便踉跄地向后一摔,砰然倒下!
合眼之前,他只见桃色花瓣满天乱飞,犹如雪片、犹如雨花,更好似他心头未曾流出的血泪,点点滴滴。滴滴点点,不停不歇。
还有一个不似人间凡女的绝色丽颜,正俯首垂望,无尽哀怜地凝视着他。
*************************************************
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手捧着一盆热呼呼的开水,木盆上挂着倏干净的中帕,她快速的走入间屋子里,屋里的摆设一迳典雅朴实,看来应是女子的居所。然而,屋里嫩黄的床褥绣榻上,竟颇为不衬的睡着一名高大的男于,那女孩蹙着眉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后,便放下水盆在屋子里唤了起来。"芳菲,你在哪儿?"
一名女子应声掀帘而出,身着一袭白底浅桃红瓣点儿的衣服,衬映出美玉无瑕的纤白面庞,长而直如涓流的发只用一条带子缩在身后,素雅却比任何精心装扮的仕女来得更加美丽,所谓绝色,也正当如是。
"朝明,谢谢你把热水烧来。"芳菲谢道。
"哪儿的话,只是……"被她唤做朝明的女子,转头凝望着床榻上的勇子,忍不住问道。"你好大胆,居然把陌生的男人领了回来,这怎么得了?"
芳菲柔颜微晒,轻柔的声音吐露着担忧。"他自个儿一个人,躺在绿原上好久、好久……我原以为他死了……"
那天下午,当她悄悄越过桃花林的那头,想到绿原旁的地畔,为朝明久病的母亲钓得一尾鲜鱼,却不料见到现正躺在她床上的那名男子,他独自仰躺于绿原之上,他并不是村庄里任何一个年轻男子,他的打扮更迥异于桃花村里的每一个人,芳菲不敢走近看他,但却被那男子吸引了。
他那落魄而沈郁的模样,像是天边一颗殒落至地面的孤星,看着他,仿佛就能由他身上吸收到无尽的愁思与哀绝。
芳菲第一次看到这样深沉的人,原本清明的灵魂不禁深深、深深的震颤了!被他凝视的那一刻,芳菲的心竟有了痛楚的感觉。
所有的孤绝和寒傲,都凝于他坚实的身形,即便负伤,依旧遮盖不住他渴求的眼神,芳菲不知道他要什么,但她却知道他那种强烈的企望,直欲教人为了承受不住而躲开。
但她不忍逃,她恍如一株生了根的桃木,只是定定地被他的眼神锁在那里,被他不含一丝生存希望的言语,惊骇得动弹不得。
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的人哪……芳菲柔软的心绞扭如绳,如何能放任不管?
所以她终究是把那男子带回来了,就安置在自个儿的床榻之上,那男子深重浑茫的杀伐气息,让她在搀扶着他的同时,全身因此而颤抖个不停,仿佛那气息尽数过渡到了她的身子,而血的鲜红自他的身上染上了她的桃色衣裙,更让她恐惧。
是怕他的死,还是怕他的人?
芳菲仍不及去想,便已咬着牙,将他带了回来,并请住在不远处的奏朝明来帮忙,朝明初见芳菲屋内躺了个大男人,吓得还不轻,但救人要紧,一时之间也不及细问,回头烧了热水端回屋里之后,这才问起了那名男子,却没想到芳菲竟答得教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芳菲,你带他回来疗伤是对的,可是你忘了村长的告诫吗?"
芳菲闻言,不由垂首。"我当然知道,可是……上不自觉地,夜星般的眸子渗入一丝哀悯,望了床上的他一眼,芳菲的眼神无法离开。
"人世尘嚣朝代换,桃花林外不相干;这个从小就背在心中、琅琅上口的十四字真言,我怎会不清楚呢?可是……朝明,换做是你,你看见了一个重伤的人,若有办法救他,你会撒手不管么?"
朝明秀气的眉微微一皱,不怎么赞同,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拿你没办法,只由着你救人了,但是芳菲,你可不能藏着他,我必须告诉村长才行。"
"不要。"芳菲闻言,想也不想便突地拒绝了。朝明一愣,第一次看见芳菲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