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头眺望远方,嘴角犹自带着一摸冷笑。“那群白痴在意的,只是乐家二公子这个头衔,根本不是我的画。“天分”这两个子,就算写给他们看,那群自命为文化人士的蠢蛋也不会认得。既然如此,我不如让老师看我的作品就好,拿去让那群没脑袋的势利眼品头论足,只是污了我的心血而已。”
原来,那个叛逆的男孩始终没有消失,只是隐藏起来而已。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有一点点的放心,又有一点点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悲伤。
周末午后,河堤公园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不用上班的父母带着小孩在空旷的草地上奔驰,偶尔还可以看见一两个摊贩,高声叫卖冰淇淋和玩具。
“……玄麟,你不问吗?”终于鼓起勇气,她轻声提问。
身边的男人似乎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连头都不敢抬起,只能等待他的回答。
过了好久,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那个时候,我只是气疯了,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私奔,要跟我奶奶交待的,不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头,而是我老姐。也没有真正考虑过,才十八岁的我,养尊处优惯了,有没有一技之长,根本无法自理。离家出走,只是耽误了自己的人生——耽误你的人生。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们要是真的走了,毁掉的是两个家……我家也就算了,你家人怎么办?放弃整个家庭,选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换作我,也不可能愿意。”
真的是因为这样吗?听着他体贴的解释,她却无法就此说服自己。她的走,不只是单纯的因为他、他们的家人,还有更自私的理由,那时一种没来由的、无法控制的、直觉的恐惧——但是为什么恐惧?对什么恐惧?到现在,她还是无法说出一个明白。
“我是白痴,没有考虑你的感觉。”男人看着远方的夕阳,静静的说:“说我没有生气,那是假的。我当然火得要命。”他苦笑。“为什么你宁可去找我老姐商量、宁可选择最后不告而别,也不肯跟我说清楚?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你一直在试着劝我,是我自己水泥脑袋,根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自作自受。”
所以,他是知道的。从一开始,都是颖秋姐的安排。出国,不只是一张机票而已,住宿、找学校念书、生活的各种问题——没有颖秋姐的帮忙,只是寻常百姓的陈家,根本没有办法独立让女儿在美国停留六年之久。
但是,她不希望玄麟误会。“不……不关颖秋姐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玄麟,你不要误会,颖秋姐只是——只是不希望你和你父亲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
低头看着认真解释的她,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无论如何,她是仲是我姐,没什么好误会的。何况,我老姐的本事,做了她二十五年的弟弟,我比谁都清楚。若衣,你就不用替她说话了。”
“玄麟。”
“你问我为什么不问。”摇摇头,他闲闲的将话题拉回。“我想问,非常想,只要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经过这七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熟悉的帅气笑容,仿佛一切的阴霭都已是过眼云烟——她咬住下唇,低头不语。
“阿——若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抛下一句话,他迅速跑到远方的小贩处,似乎要买什么东西。
深吸口气,努力整理心情。终于见到玄麟,还能够和他这样,像朋友似的轻松交谈,是她这七年来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心底空空的,仿佛少了什么?
贪心。她咬咬嘴唇,无奈的看着被自己抓皱的裙子。这就是原因。
“若衣。”
抬起头,背光的高大身影遮住落日,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她愣住,瞪着他手上拿着的白色气球。
爱情的记忆浮现脑海。抓住长裙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我第三次同样的问题。”醇厚的声音温柔,宛如不可能实现的梦。“可以请你当我的女朋友吗?”
*************************
实在不得不佩服自己。他苦笑着,移动滑鼠,修正屏幕上呈现的色彩。说什么其他的不重要?硬撑大方。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这么多年,连人都回到台北,没有只字片语?在她的心里,他算什么?他到底算什么?
她想过他吗?还爱着他吗?七年,分隔两地,是不是已经有其他的男人在他美丽的少女心里留下足迹?他“想”知道、想知道得要命,却碍于面子,一句也问不出来。
该死。
话说回来,七年……人事变迁,恍如梦觉黄梁,终于再见到连自己都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少女——就算不管什么面子问题,也不可能去买这个险。
他想起七年前的七月三日,临出门前,早就等在客厅的姐姐用一贯平静的语气,告诉他若衣的决定。
他当然不信,若衣绝不会离开他的。
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售票大厅,他等到七月四日凌晨。
若衣不回来了。奉乐家大小姐之命来找他的表哥,再次斩钉截铁的点明这个残酷的事实。
第二次,深爱的人弃他而去。
他抓狂了,当场跟表哥干起架来。乐离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将这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筱表弟丢上那台银色的保时捷,带回一度逃离的乐园。
两个半月以后,他进入台大,成了表哥的学弟。
很长一段时间,他谁都不能原谅:父亲、姐姐、若衣、仲麒、奶奶、表哥、老师——甚至是已经和父亲分居的母亲,只因为她曾试图想要开导这个执迷不悟的儿子。
是他们对不起他,使他们对不起他……
大二那年生日,他二十岁。一个人躲在乐屋,干掉了一整箱的台湾啤酒,旁边放着的是仲麒从美国寄回来的信,还有三年前她第一次给他的那条围巾。一个人,哭了个唏哩哗啦——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丢脸。
哭累了,呆呆的望着从天窗上透下来的月光,照亮满屋的水银,然后,他放弃了。
不管换再多的女朋友,也不可能取代他的少女。
十五岁那年秋天,他失去了仲麒,另一个自己。就在同一个时间,他遇到若衣。像月光一样温柔的少女,慢慢填满心里的空洞。他的若衣,永远在他的身边的若衣。到最后,还是离他远去。
或许,就是这样吧。他爱的人,注定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是他的错吗?他的错吧?所以,他们才同样选择了离开。
无论如何,他不想再经理这样的痛苦,或者应该说,他也没有办法再付出同样的感情了。
那一天开始,他没有再踏进乐屋一步。
退伍以后,他离开家,搬进现在住的地方,正好是仲麒回国的时候。
又经过两个月,他从老师那里知道若衣要回国的消息,一股强烈的愤怒猛然冲上心头——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恨她,那个弃他而去的少女。
但是更强烈的,却是兴奋的感觉。若衣要回国了,他所爱的少女。
窝囊透顶。
接着,是一年后的现在。
听到她的声音、再看到她的模样,所以早以为已经死去的感情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心底苏醒。他终于知道,自己还真的是没用到某个程度。别说怨恨,他连稍微摆个不爽的姿态,都做不到。
和先前差不多的直发,同样柔软的声音,较小的身材,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
但是他很清楚,尽管外表的改变不大,她也已经不再是他的少女。沉静的态度、友善到近乎客套的话题,都不是七年前的若衣会有的。
这些年,她过的好不好?
他不问吗?他想,可是他更怕。怕极了问出来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怕极了太过鲁莽的问题,会毁掉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次机会。所以他努力装出一幅温柔可靠的样子,假装一切已经是过眼云烟——
说穿了,他只是普通的胆小鬼而已!
看着屏幕上始终不太对劲的图案配色,叹口气,储存档案。抓起电话,按下熟悉的号码。“喂,阿东,晚上又没有空?还能干吗?出来吃饭啦!”
**************************
“安琪,你今天又没有乖乖吃药?”检查完抽屉里剩下的药,她皱起眉头,走进房间。
开着吵死人的摇滚乐,全身上下只套了一件宽大白衬衫的女子迅速敲着键盘,和聊天室里的网友交谈。“忘了。”
“忘了?”瞥一眼摆明在敷衍的女人,一边收拾散落在床边的报纸书籍。“那现在可以去吃吗?”
“等一下。”
“安琪……”她看着切换视窗操到另一个站上开始发表文章的好友,咬咬下唇,安静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