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她的下午,他刚跟家里的老头大吵一顿,才随便找个借口把死党拖出来逛大街。原因是什么,他不记得,反正那老头向来就看他不顺眼,无论他做什么事,老头很少没有意见,所以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不过,基于孝道,他还是决定帮老头找个名目,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省得每次想骂他还得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对于一个快要脱离中年危机、即将步入老年痴呆的欧吉桑来说,也是很消耗脑力兼浪费时间的。
找一间发廊,把头发染成亮到刺眼的金色,知道那个爱面子胜过一切的老头绝对无法忍受这件事。然而当他看着镜子里面的乐仲麒慢慢消失,完全变成乐玄麟一个人的脸,却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像是那个老头又强迫他跟仲麒分开了一次。
——他们是双胞胎啊!打从在娘胎里就没分开过的双胞胎啊!就算是父亲,他也没有权利拆散他们!为什么仲麒要一个人那纽约去?为什么他要一个人留在台湾念书?因为仲麒是仲麒、他是他,所以他们必须各自发展属于自己的人生?鬼扯。都是鬼扯!那些家伙懂什么?他跟仲麒是一起的,总是在一起的,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可以了解彼此在想什么的双胞胎,谁也不能拆开!
但是,老头毕竟还是把他和仲麒拆开了。不是因为他在台北,而仲麒在纽约,而是仲麒同意了这个安排。他不能了解——他不想要了解——那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不明白仲麒在想些什么。
“小麟,我是哥哥,以后要照顾这个家、经营爸爸公司的。我不可能永远跟小麟一样。”
“我也不想去纽约,可是爸爸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姐姐也会陪我一起去,不会有问题的。你自己在台北也要加油。”
“小麟,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爸爸失望。”
他可以对抗任何人,连老姐也不例外,但是他不可能对抗另外一个自己。仲麒说要去,就算再不能理解,他也只能放手。不过他不能原谅那个老头。
但是,这次是他的决定,这一头金发,是他自己的杰作。为了让那老头气到七窍生烟——最好是心脏病发作——他根本不愿意把头发染回原本的黑色,而也就因为这样,他和仲麒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消失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顿。
靠!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就连一肚子没出发泄的恼火,也不知道到底是针对那老头的多,还是针对矛盾的自己多一点。他一边跟这个无解的问题纠缠,一边在周末人潮汹涌的西门町游荡。漫无目的。
然后,他看见了她。在小丑般喧哗的五彩缤纷里,穿着绿衣的少女寂寞独坐。
算不算人家说的“一见钟情”,他不知道,只是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跟这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女生说说话、问问她的名字、分享一点在她身边飘浮的温柔空气。为了这一股冲动,他连跷了一个星期的课,到北一女的校门口等她放学。当然,有一半的原因也是为了要气气那个老头。
也所以,他现在才会在这里。
“画得很好。”陈信义用一贯的温吞声音说。“线条很稳,远近干也掌握得很不错。玄麟,你从前真的没有学过素描吗?”
今天画的是静物,是比较容易的水果盘,如果画的是石膏像,他就麻烦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不觉得自己画的“很好”。那颗不太像苹果的苹果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跟旁边的葡萄不太协调,好像不应该摆在同一个水果盘里。香蕉也怪怪的,一根根看起来胖瘦不一,丑到死。
“只有在美术课学过。”他怀疑的端详自己的成品,老实说出心里的感想。“老师你真的觉得我画得很好吗?我觉得自己画得很怪,一点也不像。”
陈信义眨眨眼睛,温和的微笑。“绘画不是摄影,像不像是技术问题。只要时间一久自然可以熟练。你是初学者,说你画得很好是指你的观察和表达能力。画得不像,不代表画得不好。”
观察和表达能力?那是什么?为什么人总是可以把很普通的词用得那么抽象?
似乎看出他心中的疑惑,陈信义拍拍男孩的肩膀。“不用担心,那只是一种说话而已,慢慢的你就会懂。来,你说自己的画怪怪的,能不能告诉老师,你觉得哪里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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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良少年在跟你爸学画?”林筱屏推推眼镜,声调有点怪异。
她点点头。
高中生活固然无聊呆板,但每天总有一些可怕的小考、公车上、隔壁班或报纸刊登的不大不小的轶事新闻,或是其他专属于女孩的各种粉色话题占据时间。也因此,一直过了好几天,她才找到机会把这件事告诉林晓屏。
“她干吗跑去找你爸学画?”
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中午时间,她和林晓屏一如往常的一起用餐。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便当,林晓屏说要减肥,所以只喝从合作社买来的盒装低脂牛奶。
学画……不就是学画吗?她不懂林晓屏的问题。
像是嫌她迟疑,林晓屏不耐烦的别她一眼。“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先是在校门口等了你一个星期,然后又突然去找你爸学画?”
“可是常常有人找我爸学画啊……”她皱起眉头,还是不明白林晓屏在暗示什么。“你是说他一开始来等我,是想要我帮他拜托爸爸吗?”
“拜托,你以为你爸爸是谁?那个不良少年的目标是你啦!”
突然间,她有一种受到伤害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林晓屏眼神里隐约可见的厌烦,还是刚刚那一句应该是无心的话。
你以为你爸爸是谁!
难道真的是她太骄傲了吗?她知道对很多不了解绘画的人来说,陈信义这个名字根本无足轻重,但她认为爸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画家,所以才会有很多人喜欢爸爸的作品,也一直以次为荣。这样想……错了吗?
摇摇头,甩掉脑中奇怪的感觉。林晓屏说那句话是无心的,自己太小题大做了。她咬咬下唇。“林晓屏,他不是不良少年啦。”
"你怎么知道?”
她说不出来。那只是一促感觉,她觉得他应该不是坏人。虽然上次嘲笑她的行为真的很恶劣,可是基本上,他应该不是报上写的那种混帮派的不良少年才对。
看到同学半响说不出话来,林晓屏只是叹口气,认真的提出忠告:“陈若衣,你实在是太相信别人了。而且就算他不是那种帮派的不良少年,看那头金发,也不可能是什么好学生。我说真的,他到你家去学画一定是存好不良,打算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自己要小心。”
“我也觉得林晓屏说的对。”收拾书包,打算去参加仪仗队练习的吴文琦耸耸肩,回答同学的疑问。“那个家伙去学画,目的只是想追你而已。”
两人难得的意见一致,让她皱起眉头。难道只有她这么天真,以为他是真心想要跟她爸爸学画吗?
“不过,这也挺浪漫的。”吴文琦愉快的说:“我不知道那家伙这么死心眼,在西门町看到你一次而已,不只是追到学校来,还为了你,跑去找你爸拜师学艺。”
她感觉到脸有点烫。“文琦,你在笑我。”
吴文琦大笑。“拜托,小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实在话,那天我看到那家伙,要不是那头看起来久很不良的金发,其实我还觉得他蛮帅的。你应该感到骄傲,有这么帅的男生喜欢你呢!”
“不要闹了。”她红了脸,死命摇头。“那只是你们随便猜的。”
“八九不离十啦。”瘦高的女孩耸耸肩。“说真的,我还有点羡慕你:这么快就展开多姿多彩的搞中生活了。”
“才……才没有呢。”文琦的生活才是多姿多彩。吉他社和校刊,现在还可能加入仪仗队。功课也和国中一样,始终保持顶尖,不想她,一进高中不行了。除了史地国文以外,其他课的小者偶尔及格就很高兴了,“我功课那么烂……”
“我也是啊。”吴文齐背起书包,不在乎的说:“每天拼死拼活的念,还是老那样。反正大学联考还早得很,有恋爱谈还是最好的。”
怎么话题又绕回这里来了?她咬咬下唇。“文琦,我想问你——”
“啊,我怕来不及了,小衣,我先走了。明天再聊。拜。”说完,人影已经在教室门外,追之不及。
“对不起,王晓铭。我妈妈说我太依赖别人帮我读书了,成绩不好就急着想找别人帮忙。”她闷闷得向国中同学报告前天母亲的答案。“她说我应该自己努力一次看看。如果真的不行,再去找补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