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话题又重纳正轨:“当年父亲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丽还是岛国红粉?现今到哪儿去了?”
“你讲湛晓兰?如假包换的广东姑娘,既靓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寻欢解闷,也是有的。”
我看小简越说越兴奋,干脆硬充着略知内情,引导他发挥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欢她吗?外间人都这么说,连洋鬼子老友都记得,只讲不出名字来。真想知道她有什么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胜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宁取傅玉舒的妩媚。湛晓兰嘛,过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说迷吧!我看只不过是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愿竟跟她交往得较频密而已。”
“这已经很例外,是吗?”
小简想了想,终于点头“对。”
“那湛晓兰呢?”
“当然上岸了。是否已从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缘悭一面。”
“你想见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还不容易。她经常在中环那家叫雅式的理发店做头发,店于开了几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户生意。”
我要套取的资料已甚足够了。
看着小简喜气洋洋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心头禁不住一阵悲哀。
既可怜这种人海中载浮载沉的小人物,挣扎着以自己有限的能耐与知识,希望早登彼岸,结果饮了满肚子咸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样也为父亲这么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难过。毕竟世上难有圣人,谁的偏私与色欲程度最可按受的,谁就已是誉满同行,备受赞赏。现代人对于人性的弱点非但不正视,且已到了忍辱负重,相当地降低要求水准了。
我当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
那是间在荷里活道上,一栋唐楼二楼的理发店。装饰极之平庸,且有点古老,然,经常客满。
我嘱秘书摇电话去预约时间做头发,对方的答覆竟是:
“我们不设预约留时间的服各,几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
我只好亲自出马,摸上去坐在理发店的门口会客柜位内,直候了半小时。
有位自称四号的中年上海师傅招呼我:“小姐贵姓?”
“江。”
“第一次光顾?你的发型很时髦,为什么要转发行呢?”
真怪,这种古老店的师傅总有一种自以为超然的地位,不屑与人争烽。阁下认为别处理发精美,他便不强留生意。
此念一生,顿时肃然起敬。
我垂下了眼皮,再望象眼前的那一例镜子时,微微震惊。
怎么我竟极力眨着红了的双眼呢?
幸好那四号并不察觉。
我答道:
“一位朋友说你们这儿好,我今天去看一些古董,顺道途经这儿,便想上来光顾了。”
“哦!”
一般理发师的毛病,是慌忙扯着顾客瞎七搭八没完没了,固然侦查对方年龄家势身分职业,甚而祖代有否出过英雄豪杰,也在他们兴趣之内。
恨死了贴了钱,还要向对方提供消愁解闷的服务。
这上海理发店竟没有这个通病,难得:
倒是我忙于找话题跟他聊天,但望他能无意之间提起 湛晓兰然,没有。
直至他把我的头发吹好了,才问我一句:“满意吗?”
我点头:“谢谢你,我真要先谢介绍我来的那位这儿原来价廉物美,难怪她光顾了几十年。”
“谁介绍你呢?”
终于等到他开口了。“湛晓兰小姐的朋友。
“你认识湛小姐?”
“我不认识。认识她的朋友都说她一头秀发,给你们打理得不知多时髦好看。”
“怎么算时髦呢,直挺挺的一头浓发,直垂腰际,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根本没有发型可言。”
真糟糕,差点露了马脚。
“湛小姐仍常来吗?”
“她在香港时,一定每星期来三次。”
“她现今不在港?”
“听她上星期说,这两个礼拜要到内地去办货。”
“办货?”
“你没有去过她的古董店吗?就在我们这儿街口那间叫晓庐的!”
我慌忙扔下丰富的小账,直奔到晓庐去。
晓庐其实跟这条街上的任何一间古董店没有大分别,都是在卖中国大陆的货包,只晓庐的摆设比较特别,没有像杂架摊般,将林林种种的货色都堆到客人跟前。
这儿,一间小店,只疏疏落落地摆着二十来件古董家私与饰物。一把价值不菲的清朝玉如意,闲散地放在一只漆盒之上,由着客人随便把玩。可见店主人性格的不在乎、不经心、潇洒俊逸!
有理由相信,这个叫湛晓兰的女子,会有资格是我要寻找的人!
单是青楼出的身,可以在今日开设一间售卖高雅品味的店铺,岂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
“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
我巡视了一周,并不见有何特别深得我心之物,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找话题而巳。
话题终于出现了,在店子的角落处,我看到一个梨木造的镶了玻璃片的柜子,望进去,枣红丝绒的底垫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体透明,静静地躺着,洋溢一片祥和高贵。
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此养眼舒服的感觉?
于是我问:“小姐,这件珍宝,可否介绍一下?”
“此乃故宫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庆,臣下向她祝贺时递的如意。递如意是清朝惯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当事主人进呈如意。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把这把如意劫到法国去。几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银行家在拍卖行高价买回来的。”
我蓦然心惊,那银行家会不会就是父亲?
“可否告诉我售价?”
那店虽小姐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本店除了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价而沽。”
我骇异,随又立即觉得很顺理成章,我再道:
“世界上没有无价之宝,或者我出一个价,会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请你原谅!曾有多人出过极高价格,湛小姐只是摇头。”
“可否让我跟湛小姐见个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远行,复活节假以后才回港来!”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给对方:
“请转告湛小蛆,我曾专程拜访,伫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欢这把玉如意,见了它之后,很想据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种似曾相识、希望物归原主之感。”
自晓庐走出来,人像有点虚脱。
真怪,谁叫我营营役役地去迫寻谜底呢?
父亲的遗书,也只不过是嘱我,万一在有生之年,有缘遇上了他那红颜知己,才把她好好照顾罢了!并没有叫我废寝忘餐,紧紧张张地到处寻觅。
这些日子来,人大抵疲累得有点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还是孝思可嘉?
当然,仔细一想,还有一个极可能的推动力,是我根本无聊。
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难,本已不多,假以时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找具挑战性的难题去考验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当面前放着两宗极具刺激的考验时,只因其中一项,真的无法也无胆量闯过去了,就只好紧抓着余下的这个结,拼命地七手八脚去解,以疗治心理上的自卑与遗憾。
在家里吃晚饭,是最难受的一件事。
可是,当我坐进汽车内接到康妮的电话,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业总会的晚宴时,可又懒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总经理,带别个高级职员出席吧!只说我有点不舒服。”
女人在工作岗位上最优惠的条件,是久不久可以运用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掉一些应酬,而不惹人疑窦。
我实在提不起劲赴这种只需躯壳,不用灵魂的聚会。
车子直把我载回家去。
泡了个热水浴,换过一条宽松的西裤,再罩件棉纺恤衫,光洁一身,连心情都稍为平伏下来。
步到饭厅去,饭菜刚端上来。
瑞心姨姨亲自给我捧了汤,说:“难得你回家来吃顿饭,好好地饮碗汤。要能预早给我通知,汤的火候会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绝地发挥慈爱。
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
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
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
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
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
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
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门,从车房开出我的小房车,无目的地开始驶在深水湾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