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笑了。“没错,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拥有读心的能力,加上我的医学知识,来找我看病的人,我几乎都能准确用药,治愈他们。没想到我的名声愈传愈大,后来人们居然给了我个‘神医’的称号,真把我当神看待。”他落寞地眺望远方,山间的鸟鸣悦耳地此起彼落。
“我以此骄矜,自以为这能力是上天赐我富贵名气的利器,理当善加利用……可是直到我不小心开错药医死人,直到我看见人们内心对我严厉的指责批判、而外表却硬装成和善亲切的虚假,我才彻底明了,我错的离谱。”他长吁一叹。“人心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伪物。”
“可怕的不仅于此,”无衣微忧垂睑。“而是当我们发现我们竟然也同化成这伪物的所有者。”
艾老伯眉一挑,她的感慨重拾他的笑容。“不过,咱俩非常幸运,可以获得解脱,再也不用与世人的内外在差异对抗了。”
无衣困惑,不解其意。
他拨弄着炭火,唇际掠过的柔情令她难以忽视。
“我的能力在遇到我妻子后,便慢慢消失了。”
“为什么?”
“你认为呢?”他视线移到了不远处的季礼,再转回无衣身上。
思考迅捷的无衣立即明白他的暗示,满脸通红。
“可、可是照你所说,你又怎会知道我……有这能力?”
“无法读心,并不代表不能‘感觉’。我的敏锐度仍高于常人,你眸中散发的独特光芒与幸福,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独特,足以证明我们曾经是‘同类’;幸福,正是你摆脱这股能力的事实。”
“我……幸福?”她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词语会有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有个人全心全意待你,为你不顾性命、不惜自身,这还不够幸福吗?”
无衣望向那修长的身影,脑海渐渐浮现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甜美的笑意不由自主滑出嘴角。
“我的妻子和他很像,一双无瑕的晶眸仿佛可以涵盖世间所有的黑暗与肮脏,令我不知不觉被吸引,无可自拔地爱上她。”艾老伯老虽老矣,但谈起另一半时,那份眷恋深情却让他年轻了好几岁。“我们因为能够读心,成就了对人的不信任,交互循环之下,心结愈来愈深、心扉愈发紧闭。然而,他们却以他们的纯真拯救我们,使我们解开心结、打开心扉,甚至连能力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是释放,也是幸福的起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
无衣沉默不语,但含笑的苍眸随着下颏动了好几下。
也许她的能力并非老天爷的恶意,而是一种祝福。所以她与孟荇娘交换身分,阴错阳差识得季礼,然后被他的单纯挚诚感动,慢慢陷入他织张的情网……
然而,无衣突然忆起一项残忍的“事实”——
季礼不可能属于她,他……注定是别的女人的伴侣……
“小兄弟今年也二十好几了吧?”艾老伯并没发现无衣的呆滞,转了话锋问道。
“啊……是啊,约莫与我同龄。”无衣霍地回神,神色有些黯淡。
“他是因为中毒才变成这模样?”
“你看得出来?”她瞪大了双眼,直觉不可思议。
他促狭地扬扬白眉。“如果我说我能将他医治成正常人,你相不相信?”
无衣倏地立起,不敢置信,胸口怦怦作响。“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他多久以前中的毒?”
“五年前。”
“难怪。”艾老伯笃定地颔首道。“他平日还是会有些正常人的言行举止,是不?”
“他……”无衣侧头思忖着。“他有时候的确会一反常态吟诗诵词,讲一些不像他平时会讲的话,还有他的记忆力超乎常人,随便一段文字,都难不倒他。”
“那当然啦!短短五年尚不足以使他痴得彻底,他有中毒前的记忆也是理所当然。”他翻转鱼身,查看熟透度。“这毒十年内都还有得救,但会随着时间的长短影响治疗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说,季礼治愈的机会很大啰?”无衣一颗心兴奋地活蹦乱跳。
看来这次落水,不是危机,而是转机!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艾老伯一盆冷水骤然浇下。“要医好他确实很容易,不过,他体内毒素一旦除去,这五年的记忆就会尽数消失。”
“你说什么?”无衣足足愣了一时片刻才反应过来。“五年来的人事物他会全部不记得?”
“五年前你还没认识他吧!”一看她的表现,艾老伯便猜出答案。“那么他也会忘记曾经有你这号人物的存在,当然,他若维持原样,必会一辈子记得你。”
无衣杵在当场,动也不动,眼前尽是模糊的光与影,季礼和丫头的嘻闹声、溪水的潺鸣、鸟儿的吱喳,须臾间搅成她再也分辨不清的错乱。
* * * * * * * *
山中的夜晚有股独特的吸引力,虽然明月高挂,漆黑仍吞噬了大部分的颜色,清风吹拂间,单留万籁声响积极地演奏着。
无衣托着腮帮子,蹲坐在屋前。宁谧的夜、舒爽的风似乎都无法让她提起劲来。
“前几天我听说城里官府正在寻人,依他们描述的长相,找的应该就是你和小兄弟。现在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是可以回去的时候了。至于小兄弟的毒解不解,你自己拿主意吧!”
今早艾老伯在河边最后的这段话,而今依然盘旋她脑海。
季礼能够回复正常,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还在考虑什么呢?答案为何她很清楚才是!
可是,记忆全消……季礼和她之间的回忆已经少的可怜,再被剥夺,她情何以堪?
无衣叹了口气,心头的纠结愈打愈深,她实在透不过气。
忽然,一件单衣披上她的肩,笑意盈然的季礼顺势坐到她身旁。
“又不想睡觉啦?”
“嗯!”无衣点头,没多作说明。
“有心事?”黑白分明的双眼鹘鸰地转着,仿佛一眼即可察觉她的情绪深处。
无衣注视着他,一股酸楚逐渐自心房往外倾流。
季礼有权获得幸福,而她竟然因为自私想阻碍!
“季礼,你爱我吗?”她没有回答季礼,反而突地丢出这问题,他登时错愕。
水井姊姊的模样不太对劲……
“我爱你啊!我以为你很清楚。”
惆怅与欣慰矛盾地渗入无衣的笑容,她拾起一颗石子,认真地在地上刻字。半晌,十三个娟秀字体横躺在两人眼前。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季礼逐字念出。“这是李之仪的《卜算子》,水井姊姊,为什么写他的诗句……”
“我能读心,可别人却不明了我的心,也从未有人愿意主动接近我。于是我用冷漠装饰外表,以倨傲溶进言行,我将自己的心房上上十几道锁。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所有的伤害,其实……我同时也把幸福隔绝在门外了。”无衣握紧他的手,迷蒙的泪液在眼眶打转。“若非你,这些锁、这些虚假不会有破碎的一天;也惟有你,真正知道我的心。”
“水井姊姊……”
她摇首,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无衣,这才是我的名字。”
“无、衣。”季礼喊着这陌生的名字,神情却因无衣的不寻常而蒙上一层忧虑。
“能听到你喊我的名字,仅此一次也够了。季礼,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幽柔的嗓音扯疼了季礼,他仿佛看见悲伤的漩涡正在将她吞没。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原因,只是忐忑不安地照做。
无衣低眸,缓缓凑近他,在感觉到他的鼻息之际,吻上他的薄唇,而两行清泪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滑落。
季礼吃惊张眸,心脏狂跳。
“季礼,我也爱你。”无衣轻轻抚摸他的脸庞。“能与你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变化,请你心里务必有我的存在,即使模糊不清也无妨。”
无衣深情的告白令季礼怦动不止,但诀别似的言语却将他的惶然绷得更紧。虽不知原因为何,他仍揾去她的泪水,展露灿如朝阳的笑脸,安慰道:
“你的地位在我心中无人能取代,再清晰不过了,怎么可能模糊呢?”
无衣含泪微笑,瞬间,将季礼紧紧拥入怀中。
“拜托!让我这样抱着你,一晚就好了。”
泪珠濡湿了季礼的肩头,他以双臂回应无衣的要求。在月光与晨光的轮替见证下,两人的身影化而为一。
* * * * * * * *
姜伯诗七上八下地望着紧闭的门窗,在屋前来回踱步。
至今他都还有点飘飘然,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季礼不但平安获救了,长达五年的痴病也有机会治好!
五年来他寻遍各处名医,甚至庙宇道士的法子他都愿意尝试,没想到就在他踏破铁鞋、几近绝望时,情况却在他意想之外有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