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季礼替不知如何形容的她接下。
“对,就是哀伤。尽管乐音百折千转,这个情绪却始终笼罩……”她陡地停歇,注视季礼的侧面,微微惊讶他的敏锐。
此刻的他,不可思议地深思稳健,唇角稍稍挑起,吐出的言语令无衣为之愕然。
“二哥的箫声就像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把他内心最真的情绪揭露。我尤其喜爱他与大哥的琴箫合鸣,我相信天地间再也找不出这么美妙的音乐。他们两人必定相知甚深,乐音才能如此契合无瑕,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
无衣目瞪口呆,遭受的震撼笔墨无以名状。
不可能……这不是姜季礼会说的话!用字遣词温文雅正,一字一句下得中肯贴切……
他不是白痴吗?为何现在的他看起来却像名儒雅书生,散发着淡淡的灵性?
箫声和着东风缓缓止息,而无衣的疑惑却逐渐膨胀。
不期然,耳畔传来低吟之音,裹着层层的忧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伤春之情跃于词上,无衣循视发出长叹的姜仲书。
他的吟诵好悲沉,甚至过于他的箫声无不及。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季礼接着吟道。
接连而来的撼动,像几个霹雳在无衣脑里同时爆响。
一个摘花会摘到差点坠落井中、吃饭吃到满脸饭粒的痴儿,竟接得出欧阳修的《蝶恋花》?且他的吟咏不是随便念念,而是容含着感情。
同她在树上的,当真是痴了五年的姜季礼?
突然间,无衣感觉座下树枝有点不对劲。
“你有没有听到喀滋喀滋的声音?”
“咦?”季礼尚未理解她的意思,“啪”的一声,树枝断裂。
迅雷不及掩耳,季礼忙抱牢无衣,为使她在落地之际不致受伤。
这一摔,惊动了原本浑不知觉的姜仲书。
“四少爷,你没事吧?”无衣还在想怎么自己掉下来,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原来姜季礼给她当了肉垫。
季礼一阵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清醒、凝聚焦距,开口便是着急语气,“水井姊姊……水井姊姊没伤到吧?”
望着他稚气未脱的紧张脸庞,她既无措又迷惑。
她不过是个婢女,值得他如此关切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两人同时抬首,迎上姜仲书的疾言厉色。
“对不起,二哥。”季礼困难地爬起,用沾满泥土的右手歉疚地摸着后脑勺。“我们不是故意打扰你,实在是因为你的箫声太好听……”
姜仲书愀然变色。“你偷听我的箫声?谁准你的?”一巴掌毫无预警甩上季礼左颊,他抿唇端立,不敢有任何反抗。
无衣难以置信地握实拳头。
姜仲书对姜季礼燃烧的莫名敌意,就像他在大厅第一次见到孟荇娘那般。这种情绪她上回读得并不清楚,但这次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是嫉护,他对孟荇娘与姜季礼都存有嫉妒。
“像你这种没用的白痴,有什么能力欣赏音乐?让你踏在仲芸院,等于侮辱了我和我的箫声!”
“是谁在侮辱谁?”无衣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季湘居就在仲芸院隔壁,你要四少爷置若罔闻,未免太强人所难。”
“你是谁?”姜仲书好似现在才发觉无衣的存在。
她没有回答。“四少爷受你的箫声吸引,前来聆听,表示他拥有欣赏的能力。莫非你认为自己的乐音不值一闻?”
“他有耳朵,当然会听,但不代表他有资格听。”
“你们同出一源,还不够资格?我看是你不够资格奏与他聆听吧!”
姜仲书眉宇顿时拧皱,在直视无衣双眸时一震。
“你说他没用,没用又如何?无用也许才是大用啊!看过柏桑吧,柏桑拱把而上、三围四围或七围八围者,都无法终其天年,因为它太有用了,所以尚未长成就被砍伐。反倒那些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的樗树,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无用有用,岂是单凭外表即可论定?”
反诘一毕,无衣才惊觉自己居然在为姜季礼抱不平。这种事她从来不做的……
“哼!你《庄子》书读得倒挺熟的。”姜仲书唇线冷冷曲扬,然后指着季礼,“那你告诉我,这家伙的用处在哪里?”
无衣锁住他鄙薄黑眸,一时半刻沉默不言。
“说不出来了吧?姜家乃南昌第一名门,偏偏多出这个傻子来诬蔑我家的名誉,真不知道姜家上辈子烧错了什么香?”
季礼忧忧地垂首,显然他二哥的言语他并非不懂。见他神情,她心头无来由揪了一下。
“你就这么恨他吗?”无衣苍灰瞳眸瞬间令姜仲书胸口大塞,他退了一步。“因为大少爷疼他、因为你认为你取代不了他在大少爷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你恨他?”
姜仲书万万料不到,自己深藏已久的心结居然会被名陌生女子揭露无遗,霎时脸一红,怒或窘已分不清,手扬高就要送给无衣一记“礼物”——
“二哥,不要!”季礼拚了命揣紧他的右手臂。“水井姊姊没有恶意,你不要生气!”
“滚开!”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姜仲书,力气使起来竟不亚于季礼,他手肘狠狠顶向季礼,季礼腹部痛得他脸全皱成一团,但仍不肯放手。
“二哥,我道歉……我替水井姊姊道歉……”姜仲书毫不留情,左拳结实落在季礼额头,他整个人支持不住,摔跌于地。
“你这家伙……找死啊你……”姜仲书喘着气,看见自己指间带血时,懊悔不由得萌发。“统统滚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他吼道,快步转身离去。
“幸好二哥没有发飙……”鲜血自季礼额前汩汩流出,他却笑靥满面朝无衣庆幸道。“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真发起飙来,谁也阻止不了。”
无衣伫立原地,脚像绑着千斤重的担子。她不明白她身子为何巍颤得厉害,心也是,速度快得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你会死的!”她抖声喊着。
血滑到了眼角边,季礼若无其事揾去它,温柔答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魔咒似的一句话,松开无衣紧绷的各个关节,如断线的傀儡,她瘫坐在地上,怔忡地摇首。
不合理……这世间除了和她带血缘的娘亲姊妹们,不可能有人会不顾性命为她付出……
“水井姊姊,你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刚刚二哥吓着你?”季礼狼狈、焦灼地爬近她身,攫住她纤肩。
模糊的面容渐渐成形,无衣凝神,注视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痴儿。
“我们……回季湘居吧!”
第四章
“好痛!”季礼疼得头往后缩,眉头挤到快重叠。
“过来啊!不然我怎么帮你上药?”无衣板起面孔,季礼嘟囔着,乖乖恢复原位。“幸亏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多了点,擦点药就没事了。”她口头上虽说得轻松,但风驰电掣般的心跳却尚未趋复正常。
季礼小心翼翼观察无衣的表情,嗫嚅地问了句,“水井姊姊,你在生气吗?”
“哪……”她本欲反射性戴上微笑的面具,却霍然想起季礼的敏感。
在他面前,自己还需要假装吗?
“没错,我非常生气。”她加强“非常”二字,同时擦药的劲力也增大。
然而季礼痛都忘了喊。“为什么?”
“你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自己想死在你二哥手中,犯不着拖我下水!”上药完毕,她气呼呼塞紧药瓶,胡乱摆回柜中。
她生气的理由真是如此?
“我……我只是怕二哥伤到你……”
“那你自己呢?倘若这伤口再深点、宽点,姜家四公子我赔得起吗?”她情绪少有激动,但此刻她怎么也控制不了。
“水井姊姊……”注视无衣的愠容,季礼悔恨地愁着脸。
“你二哥……怎狠得下心?不管如何,你们也算兄弟啊!话说得难听就罢了,还把你伤成这样……”其实她是难过吧!心疼他的伤,心疼他无条件的付出……
无衣木然,急忙甩弃这想法。
不是的,人都该是卑微可笑,没有人会真心对待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即便痴儿亦是。
现下她只是怀有罪恶感而已,其余的,什么也不是。
“二哥不是坏人,他不狠,他只是讨厌我,所以才……”触及无衣狐疑的目光,话尾在季礼咕哝中消寂。
“他那样对你,不是坏人?他差点把你的头开了个窟窿!”
“他不小心的,二哥的箫声那么温柔,他绝不会是故意伤害别人的人。”他的辩驳引来无衣更深的困惑。“我喜欢二哥,虽然他老是凶我、讨厌我,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温柔。”
“他辱骂的话你应该听得懂,伤得你满头血你应该感觉得到,你不恨他,还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