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以仁义道德自居的汉人,终其一生汲汲营营,不外是追求名与利。表面上打着捍卫礼俗、彰显教化的晃子,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争名夺利来相争互斗而已!然而斗争当中的过程和对付仇敌的手法,往往又比直来直往的匈奴民风还要更残酷上好几百倍。结果那所谓的仁义道德,到最后竟只是沦为掌权者用来束缚人民、任其宰割的最佳工具罢了。
若两族人民异地而处,身为一个汉人,实在不见得比匈奴人来得高尚,而匈奴人也不见得比汉人来得野蛮。”
高庆安顿了顿,又说:
“单于如今虽面临劣势却犹不怯不乱,力止败势而极思图强;行止凡事但求保全族人利益,却从不思及自身安危荣辱,这正是你过人的雄才和气度,别说其他争位单于远不能及,就是放眼当今人人自求苟安的大汉朝,也很难找得出能与单于匹比的人物。我相信,最终能统一匈奴分裂的,绝对非你莫属。”
呼韩邪看得出高庆安在看似不羁的外表下,其实是个明理持正的人,但这样的一番见论出自一个汉人口中,让他既觉意外、又深为感动。
感动的是,高庆安未曾以汉人既有的眼光来看待匈奴人,他甚至清楚明了匈奴人纯朴的天性,若不是心中毫无对匈奴人的歧见,又怎么能看得如此透彻?
意外的是,他认识高庆安虽近一年,又蒙受他的救命之恩,但因他终归为汉人,并未曾与他有过多的寒喧和深交,而这高庆安会知他如此之深,实在让呼韩邪料想不到!
呼韩邪心里动容,脸上仍一持平日的淡然态度。
高庆安重新挂上惯有的轻松态度,爽朗的大声笑道:“正经八百的说这一大篇还挺累人的,不知道值不值得单于给我大大的赏赐?”
“你希望得到什么赏赐?牛羊?女人?还是领地?”决宁将高庆安当成朋友的呼韩邪也以同样轻松的态度问着。
“我只懂医术,不懂放牧、领导,要牛羊、领地何用?至于女人……”高庆安露出个敬谢不敏的表情。“这种麻烦的问题,我从来不想!”
“难道没有令你感兴趣的?”高庆安和他的年岁相当,同正处于青壮之年,怎么可能无欲无求!
高庆安拍着头想了想:“感兴趣的嘛……倒是有!”
“喔?那么令你感兴趣的是……”呼韩邪撇嘴一笑,他就不信高庆安做得到超凡入圣。
看在高庆安有恩于己的份上,如果他感兴趣的是族里的匈奴女子,一回到匈奴就立刻替他安排安排。
“是你的阏氏……”
呼韩邪正想着如何赏赐高庆安,但他接着出口的话却让他不得不脸色一变。
“你……对祈娜阏氏感兴趣?”这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竟敢当着他的面,公然宣称对他的阏氏感兴趣?汉人不总说朋友妻,不可戏!
高庆安愣了一下,随即昂首大笑。呼韩邪会错了他的意,江湖上号称医痴的他,怎么可能对医术以外的事情感兴趣,更何况是匈奴王的妻子?
他还打算多行医个数十载,可没打算年纪轻轻就丢了小命!
不过他兴起了个念头,想捉弄一下这个老是硬邦邦的呼韩邪,他笑着问:“单于肯吗?”
呼韩邪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虽然匈奴人以妻女为赠礼是稀松平常的事,但祈娜阏氏的地位是一国之后,就算要相赠,对方也得身份地位相称才行!更何况祈娜阏氏也曾是他父王的阏氏——依匈奴人的习俗,当单于驾崩时,新继位的单于可以接收前任单于的阏氏,除了自己的生母之外。
呼韩邪和祈娜的感情非常好,但那是对她有着如母如姐般的尊重,而非男女之间的情感。
当初父王刚过世之时,同样自封为单于的郅支觊觎祈娜的美貌,欲接收她为阏氏,然而祈娜宁愿一死也不愿被以淫邪闻名的郅支所接收,才会要求情若母子、亲若姐弟的呼韩邪将她收为阏氏,因此他们空有夫妻之名,并未有夫妻之实。
正因情谊深厚,除非祈娜自己愿意,否则呼韩邪是不可能把祈娜随随便便的转赠于他人。
高庆安决定放过一脸僵硬的呼韩邪,他大笑着说:“单于别想得太认真,我乃是个闲云野鹤,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怎么会要单于将您的阏氏赏赐给我?”
“那你……”听高庆安这么说,呼韩邪脸色并未稍霁。
高庆安咧嘴一笑。“我感兴趣的是阏氏身上的怪毒!”
提到毒物,极度的认真又取代了高庆安眼中的轻快。
“这些年来我走遍中原各地,还以为天下间难有我救不了的命、解不了的毒,没想到初次踏上关外,便遇上了令我束手无策的怪毒,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所以你的兴趣只是想解开阏氏身上的毒?”呼韩邪松了口气,不过却同时感到有些可惜。
像高庆安这样的一个人,倒不失为祈娜的好对象。如果祈娜愿意跟着他,肯定过得很幸福!当然,这也得高庆安有这个想法才成,但他医痴一个……看来不太乐观。
“如果我能取得嫦娥泪解去阏氏身上的毒,那我就可以研究出这当中相生相克的道理,然后找出等同的药材……”
“好了,我懂了……”呼韩邪被高庆安的药经念得头痛,他赶紧转移话题:“说说令先师又如何知道有这奇花的存在。”
“有关嫦娥泪何以流传到先师耳中,我不太清楚,但我亲眼见过先师于十年前取得过一次……”他将手往前方一指,脸上也露出了兴奋之情。“看,山顶之上真有师父提过的苍鹰巨岩,应该就在那里,错不了。”
呼韩邪停下脚步,顺着高庆安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顶峰,耸立着一貌似苍鹰的巨岩。
星月虽不明亮,但也足以让他看见那巨岩底下的草坡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俯在崖边向崖下探首,几乎有大半个身子都垂在悬崖之外,看来随时都有掉落悬崖的危险。
“深夜里怎么会有孩子在这山上?”
“孩子?”
高庆安的夜视能力不若呼韩邪那般锐利,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看见呼韩邪所说的孩子般黑影,只是他并不能确定那黑影是否真是人影。
正想询问呼韩邪时,只见他以强弩脱弓的身形,快速的往山顶上奔去。
“哎……等等我……”
王嫱俯在悬崖边上努力的往底下瞧,可是这崖下的云雾太浓,别说现在夜色漆黑,就算是烈日当空,把她的眼珠子给望凸了也不见得能看得见什么。
她带来的提灯因刚才一个不小心给掉落到山崖下去了,如今四周阴暗得让她连想找块凸石慢慢往下踏去也不可能。
“真可恶,没事搞这么多雾在这儿做什么,贼兮兮似的见不得人啊?”
王嫱气恼地咒骂着曾是她最爱的漫山云雾,为了试图破雾找到足以令她攀下崖的落脚之处,她不得不将身子更向外挪了一点。
“危险!”
宁静的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王嫱给吓得魂飞魄散,一时失去了平衡,小小的身子就直直的往山崖下落去。
“啊!救命啊……”王嫱捂着双眼张嘴呼叫,心想着死定了,这么个深山暗夜里,哪来的人救她啊?
念头还未转尽,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拦腰抱住,下落的身势也立即止住。
哗!真的有人来救她耶!
王嫱带着崇拜的眼光转向紧抱着她的救命恩人……
“哇——鬼啊!”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一个高头大马又满脸长毛的人,能在黑夜的悬崖腾空抓住她,不是鬼那是什么?
对十二岁的王嫱来说,比起死亡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深山的夜里有鬼怪出没的传闻更让她害怕。她拼命的拳打脚踢,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只鬼怪把她带走。
“别乱动!”
抱着她的“鬼怪”传出一声暴喝,吓得王嫱动也不敢再动,只敢捂着双眼呜咽地说着:“呜……你不要吃了我……我长得很丑、不好吃……吃了我会消化不良……”
呼韩邪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这掉下山崖的小娃儿,如今他一手抱着小娃儿,一手紧扣住凸出的岩壁已是很吃力,没想到这娃儿对救命恩人的反应还真令人啼笑皆非。
“谁说我要吃了你?”他一面将脚步在山壁上踏稳,一面没好气的问着。
“呜……别骗我了,你一定会把我吃掉……周嬷嬷说山里的鬼怪最爱吃小孩……”王嫱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不是鬼怪、更不会吃小孩!”呼韩邪大喝。
他长得很像鬼吗?早知道会被这娃儿当成鬼怪,就该任这娃儿掉下山去算了,也不用弄得连自己都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
“你……不是?”
王嫱从指缝中偷偷望向满脸虬髯的呼韩邪,见他目露凶光的凶恶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