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阴影笼罩,朝颜眼前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几分,加上他的压迫感使她握笔的手指突然紧张起来,她仰头默默着他,两人一上一下,眼晴仅差短短几公分的距离。
“继续啊。”他说,没有退开的意思。
她又不能赶人,只好埋首继续算试题。
她的头发只到耳下两公分左右,乌黑滑亮,露出白皙细致的颈项,沐浴乳混合少女特有的清香随着空气萦回飘散,是一种很舒服沁心的味道,他从来不曾接触过。
须句怀的眼瞳微微黯了。
简直比三个监考老师加在一起给人的压力还大,朝颜很努力地静心专注,铅笔沙沙沙一一解出答案,顺利写到最后一道试题,突然停顿。
讨厌……
“不会了?”
她只得又仰起头,”我忘了公式。”
他接过她的笔,又俯低一些,右手放到她肩膀上,朝颜这才知道须句怀是左撇子。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头相对地修长,覆住她整个右肩,承受了他一些重量,她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正解平分这就出现了,他放下笔。”要再加强。”
“嗯。”
“吃饭吧。”
她凝看他潇洒走出的背影,他今天的态度比较柔和呢,不那么冰冷、犀利了,是她的错觉吗?还是他其实……也是可以亲近的?看看解出来的试题,公式代入,列算精短,相当地漂亮。
“少爷,我多做了些莱,都是你喜欢的,你最近瘦了,多吃一点。”
下楼时,锦嫂正端莱上桌,殷勤地对须句怀说话。
“公司虽然忙也要记得注意健康呀,你一天工作十多个钟头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再这样子下去可怎么行呢?”她操心她说。
朝颜走到餐厅来。
“少爷……”
须句怀看也不看锦嫂--眼,冷淡而不耐烦地开□:”你自个儿该做的工作做好就行,我的事情少管。”
“是。”微偻的身子谦卑退下,到餐厅人口转身时正好遇上朝颜,也因此让她撞见了那苍老脸上的一丝凄怆,朝颜很是讶然,锦嫂尴尬之际紧抿嘴巴,漠然别过头折回厨房。
她在他身侧的位子坐下,须句怀拿起水晶杯,啜了一口餐前酒,从杯缘看她。
“我还没问过你,喜欢新的环境吗?”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只说:”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过这样豪华的生活。”
一下子由简陋的环境窜升到上流顶层,可是她不确定这就是天堂。
豪华——
“豪华是用金钱炼成的毒品,你可以享受但最好别上了瘾,沾染熏人的戾气。”
她又看见他孤冷的神色,没有错,就是初见时在他眼中所看到的,一种成了惯性的疏离。
“学校呢?适应吗?”他放下酒杯。
“嗯。这儿的进度比以前的学校快,不过还能跟得上。”她舀起鲜美的浓汤。
“我好像选对人了,你挺乐观的。”他看她无忧的模样,毕竟还是孩子。
乐观?朝颜从不这么认为,她可能比较接近宿命。
“你会这么说,也许是你看起来不快乐的关系。”她一时欠考虑,竟率直答道。
果然,他沉了脸。
“因为我没有快乐的理由。”
她想问为什么,但还是没问出口,脑海很自然联想起须句怀那些张牙舞爪的亲戚,如果是她也快乐不起来。
餐厅暖黄的灯光酝酿着一股特异的气氛。
“你真的很忙吗?”她慢慢愈来愈敢主动对他说话。
“我活该,不让别人分一杯羹的报应。”他嘲讽地说。
“其实锦嫂说的话,都是为你好。”
他瞪她,显然不悦。”你也想教训我吗?”
“不是。”
“不是就好,你是我的 ‘影子’,别人我不管,只有你绝对不准与我唱反调。”
影子?“我不是你的影子。”
“你是。你是我的新娘,我的影子,永远听话的‘影子’。”他从盘中叉起一片食物喂进她嘴里,”吃掉。”完完全全的霸道命令。
这是什么?黑黑的薄片,有很源郁的特殊香气,口感……朝颜蹙眉。
“不喜欢松露?你真没有口福。”他端起水晶杯递向她。
朝颜迅速摇头。
“Kir,很淡的。”
“我没有喝过酒。”
“听我的话,喝一口。”很清楚地,他在试她。
朝颜捏着手,畏缩地看着,他索性将杯子抵到她唇边。
“喝掉。”
温驯的眸子终是屈服轻眨,她接过杯脚,在他强势的注视下饮进一口,让微酸发酵的酒汁刺激地滑过喉咙。
“我选对了人。”他满意地微笑。
侯叔敦一身西装和上流仕绅的派头挤在公车人潮中相当地突兀,他自己却完全不在意,冲着朝颜爽朗地笑。”我向锦嫂打听到你都在这转车,正好今天路过,就碰碰运气。”
他专程来看她的心意让朝颜好感动。”您这么忙,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呀!”他环顾四周,指指旁边一个贩售摊。”喜不喜欢那个?”
她一看就笑了,用力点点头。
侯叔敦掏出皮夹上前,不一会儿又回到朝颜身边。”喏,你的。我起码十年没吃过这个,都快遗忘自己的青春了。”坐在骑楼下的雕花木椅,一大一小幸福地舔着卷筒冰淇淋。
“谢谢,我也一直很少有机会吃这个。”朝颜知道侯叔敦为人和气,倒没料到他还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个性。
“你过得好吗?”
“嗯。”
“怀呢?他好不好相处?”
她吃冰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人很好。”
“是吗?会不会觉得须句家太冷清,有点寂寞?”
她想了想。”如果须句家有很多人,很热闹,我想我也不会被收养了。”
“这……坦白说也是。”侯叔敦不否认,这点确实是须句怀的动机之一。”其实我刚刚就是从须句集团那儿过来。上回你也见识到了,须句家的亲戚不论远亲近戚,只要沾上一丁点关家莫不对老爷子留下的财产眼红,虽然有遗嘱为凭加上怀无庸置疑的继承血统,也是抵制不住那些贪婪的企图心。”
“会打官司吗?”
“这倒不是问题。伤神的是像上次那样的大吵大闹,无端惹事,我担心以后多少会波及你,所以这方面你自己要多小心。”
“我会的,谢谢侯律师。”
候叔敦笑笑,”我啊,改不了的就是爱管闲事的毛病,早晚会被人嫌。”
朝颜因为好奇,于是问了:”须句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好人。”侯叔敦完全不用怀疑的口吻,”一个老好人。”
朝颜接着想起须句怀的父母,他们过世多久了?然而不知怎地有股直觉警告她,那似乎是不能碰触的伤口。
“我的第一笔case就是受他委托,他很冒险的用一个初出茅庐、律师执照还热呼呼的小伙子替他的须句集团打一场创业以来最重要的契约纠纷,那场官司不仅得到胜利,也让我打开名气,还揍足了钱开事务所,他是我的大恩人。”侯叔敦和须句家,是这样子的渊源。”所以须句家的事我是不能不管的。”他等于有义务。
朝颜明白的颌首。
“看你过得不错,我也放心了。”他掏出一只银箔盒,递绐她一张事务所的名片。”不过要是有人阴阳怪气得令你受不了,别忘了来找侯叔叔,你现在是须句家的人,我一样关心的。”
阴阳怪气,朝颜大概知道他指谁。
第三章
“科举制度废于何时?”
“清光绪末。”
“错!科举制度根本没有废……天哪,这道试题怎么算?!我们学校为什么也参加联招?缴钱就可以念了不是很好……朝颜,快点救我!”游深怡哇啦哇啦地鬼叫。
“别闹了,你理化最行的。”朝颜早已习惯她的无病呻吟。不偶尔这么埋怨批评、对空哀号一番,游深怡就念不下去。
“行个鬼,这些定律程式埋葬人家美少女的青春!”害她十五岁的肌肤活脱脱像三十五岁的女人,弹性疲乏。
一年过去,朝颜升上国三了。
她长高了些,气色也比以往红润,闪耀豆寇年华的光彩。这一年,游深恰成了她最亲近的朋友。
“我告诉你,要不是我老哥那张毒嘴太利,老爱取笑我的成绩单呕得我抓狂,我是决计不念这么多书的。”
“你哥?你归他管?”
“是呀,我爸妈最最疼我,才舍不得我念书念成死脑筋哩,只有他啦,比教父还严,不准我丢游家的脸。”游深怡攒着眉,一说起唯一的兄长就有气,她又不想做大事业,家里的公司他一个人管就行了,却老想拖她下水。
“我觉得他也是疼你呀,有哥哥真好。”
“啐!”她嘴一撇,相当地不屑。”汝非吾,焉知吾之苦。你不会明白我的痛苦啦!”
“我看不出你苦从何来。”她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等你见过那家伙就不会这么说了,呜呜,还是独生女好,不会被欺负,我羡慕你。”
朝颜安静下来。深怡并不知道她的实际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