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多年,分分合合多年,她还是被这样矛盾的爱冲昏头?
「是爱?还是贪婪?」
她的心情愉悦,但脑子里一片昏乱……就在她理不出思绪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她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的震了一下,仿佛四面的空间都向她靠拢,把她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然後,她失去了知觉——
「张静,张静……」
置身在黑暗中,仿佛在阳光永远照不进来的水域里,身子轻如蜉蝣,完全不听指挥,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必须挣扎,挣扎,为了见他——
怎么会这样呢?她呻吟著,但幽邃的空间中无人回答。
「我要见他——」
现实世界的她微弱的吐出一句话。
「慧安、慧安,醒了吗?」坐在床畔的是她焦急的母亲。
「我……我要接他。」
龚慧安近乎无意识的重覆同样的话语。她睁开眼,已是第三天的夜晚,在四周死白的医院里,只有母亲和地。
她想坐起身来,却被许许多多插在身上的管线牵住,浑身疼痛,难以忍受。
「张静呢?」她问母亲。
「你是去机场接他的吗?」龚太太叹了一口气,「唉,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
「我怎么了?」
龚慧安摸摸自己一片热辣的右脸。她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你多歇会儿,慧安,医生说你有脑震荡现象——躺著,不要乱动。」
龚慧安顾不得自己的痛,焦急的嚷著:「那张静呢,张静呢?」
龚太太又沈沈的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慧安,等你好了,我们可以透过很多管道找他——」
她十分十分的绝望。为什么命运故意这样捉弄她呢?她没有时间想太多,又昏昏沈沈的陷人黑暗的世界。
张静在机场等了三个小时,不知怎么,他只感觉胸口越来越紧闷,脾气也越来越焦躁。龚慧安曾回信,一定会来接他——那封信还在他的公事包里。她忘了吗?还是故意整他?还是……
他等得不耐烦,只好捻熄最後一根烟,自己提了行囊回公司报到。
等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尤其当你在等最心爱的人的时候。秒针每向前移动一格,都像抽油井以巨大的探索管往心脏里挖一样。那种痛苦只要等过爱人的人都晓得,万一等待落空,那种感觉,比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还糟。
他该不该先打电话给龚慧安呢?
尽管身体上十分疲倦,这个问题却使他难以合眼休息。打电话本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消以手指轻轻按下几个号码,但他担心的却是背後那一团庞大的黑影:他和她的感情是不是又有了变数?他仍是一个大男人,无法忍受骤然被拒绝的难堪。在那简短的信中,他已明白表示他要回来,且希望第一眼看到她,她为什么不见人影?
张静还是拨了电话。
剌耳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没有人接。他不知道,当晚龚家所有的人都在医院,而龚慧安必须勇敢的度过她生命中艰难的一夜。
「算了,算了。」
等不到人的滋味很难受,他像一盆热炭,忽而被泼下了一大盆冷水,火熄了,然後就是钻心钻肺的冷。
公司给他一个任务,到上海。那边台资日多,纠纷也不断,以法为务的人也须应潮流去开疆拓土。
他同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得动身。
龚慧安一直在跟围绕她的许多黑影挣扎,在冗长的昏睡中,她自顾不暇,怎么知道他正焦急的唤她呢?
到了第五天,她的意识才稍稍清醒了。她已领悟一件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见他!她的右脸因车祸血肉模糊,一定得进行整型手术。
「是不是要我帮你找到张静,叫他来看你?」她的母亲问。
龚慧安只是一味的摇头、又摇头,毫不思索的否绝了一切。她仍是一个很骄傲的女人,在所爱的人面前,她必须维护自己的美丽和自尊。宁可受等待的煎熬,绝不示弱。
「孩子,你何苦呢?」
「我不要见他。」她气息微弱的说。
「那也得告诉他一声吧。他回来见不到你,也一定很著急。」
龚慧安没有回答,她已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应付爱情中的变局。
她的母亲悄悄打了电话。在张静离台的前一天找到他,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张静正在会议中。听到了这消息後,原本还想回座将会开完,但一坐回他的位子上,顿时眼冒金星,脸色越来越惨白,他的手甚至翻不动一页文件。
「张律师,你怎么了?」
在座的每个人都明白,他十分不舒眼。
「我……我先告辞。」
他拦车直奔医院,下车又一跑奔到龚慧安的病床之前。龚慧安原本在昏昏昧昧的睡眠中,听到那快速的脚步声,随即惊醒过来。
她知道是他来了。一定是他,该怎么面对他呢?龚慧安摸摸自己的脸庞:还好,还有重重纱布将她丑陋的伤口遮住,不会让他看见。
然後,他握住她的手了。一股暖热从他的手指传来,她的指尖如春雪欲溶,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爽约……我……」
「我知道。」他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对她说话:「我没有怪你。」
她将他的手掌放自己的嘴唇上,感觉他的皮肤与他的温度。她看不见他。她的唇是整张脸上目前还能见天日的地方。
他告诉她,原本第二天就得到上海赴任。她听见他的声音,还有窗外初夏的蝉噪,它们混合在一起,像一首令人舒畅的小夜曲。「我留下来陪你。」
他为她更改了计划?她的心一紧,烫热的泪水沿著两颊的弧线缓缓滑落。他肯为她改变——这几乎是空前未有的事情,她没想到他如此在乎她。他也看不见她的眼泪。
「我要天天陪著你,」他温柔的说,「要看你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我发誓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不,不要。」
她在三秒钟内做了决定,并以她最大的音量放送这个决定。
「为什么?」他不解。
她最害怕的其实是:他若长期在病榻前陪伴她,便会对她逐渐失去耐性。他也会看见她被损毁的脸庞,忘掉她的美丽。她当然感谢他表现的爱心与责任感,但她绝不要他们之间的爱变成了责任感,否则,她在此之前为爱情所吃的苦与所受的罪全都白费。
「你还是应该走你自己的路,把我的时间……留给我……」,她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自己面对……你不用……担心。」
龚慧安表现得很勇敢,因为她必须隐藏真正的心事。
「我……不愿……躭误……你。」她说。
「你同我还这么生份吗?」他有些不高兴。「我是真心要照顾你……我……亏欠你许多。」
亏久?她愣住了。张静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两个宇来。一直到说出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心中深藏著一种罪恶感:过去,他确实未曾对她尽心尽力,他为照顾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尊严、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欲望,宁愿牺牲他们的爱情。他的确没有好好待她。
总是要到两情难舍时,才明白过去的日子没有好好珍惜;在面临「失去」的威胁时,才领悟过去原来拥有多少闪闪发光的宝藏。
「不要说亏欠,」她冷静的、慢条斯理的安慰起他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记忆。你没有亏待我什么……再这么说……我也觉得亏欠你了。」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
「真的不要。」她再一次坚决的说,「我要自己好起来,再回到你身边。明年,六月六日,我一定会找到你。你还是走你的路吧,我会跟上,一定会跟上。」
「我……」
她的语气虽然微弱,但十分坚决,使他无言以对。
「只要记得,我爱你。」
乍止的蝉声忽而又刮起。她的心中溢满了幸福感——在这个分明面临人生重大不幸的时候。
第十九章
「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麦医生轻轻拍她的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皮微微颤抖著,迟疑了几秒钟,才睁开眼来。
「有些肿。」她说出了对自己的第一句观感。
「别担心,过一个星期就消退了。」麦医生和蔼的笑著:「对你的新面孔不满意吗?」
新面孔?不,这还是我的旧面孔,是原来上帝赐给我的那张旧面孔:「你该为我重塑一张。」
她打从心底开心的笑著。感谢主,感谢麦医生,感谢一切!她又拾回了自己原来的脸庞。近十个月来,近十次的手术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有几度她甚至告诉自己:放弃算了,那些痛曾使她彻夜难眠——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六月六日的约定,她可能挨不过。
「我没有能力为你重塑一张,」麦医生打量著镜子中的龚慧安,「上帝已给你一张杰作,东方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