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懂如何相处,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对争中让开。
陶安然懂这门艺术。他是个成熟的人。
他明白龚慧安有意背叛婚约,但他装做完全不知道,但又从小小的举止透露他十分在意。
「你是我最爱的人,」陶安然对龚慧安说,「你跟著我,也许不富足,但我不会让你吃苦。如果我只剩一碗粥,它一定是你的。」
他照顾她两年,语气始终如一。
他足以实际行动在告诉她,一辈子会对她这样。
龚诚也在催促这门婚事。他认为女儿跟著这样的人是不会吃亏的,而他也正需要这么一个忠诚而能干的助手。
「嫁给我好吗?」
在她因为见不到张静而万念俱灰、有意赌气时,他适时这么说。
她点头了。
随即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席开百桌。与其说龚诚风风光光的把女儿嫁出去,不如说,他风风光光的延揽一个女婿进来。
张静看见报纸头版的结婚启示时,正在台南老家阁楼上勤奋读他的律师特考用书。他下楼吃早餐,不经意的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的眼睛动也不动。
「怎么了?」
母亲问他。
「没有。」
他举起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吞不下去,又吐出来。
眼睛继续放在那张报纸上。他暗暗骂了一声。
「你迟早会後悔!」
再下来三天,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每一种食物都使他感到恶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箝住他的太阳穴似的。他没办法思考,更不用提读书。
为了他自己的健康——张静找了一个理由,他应该打个电话给她,听听她怎么说。
「喂,是我。」
接电话的龚慧安迟迟没有说话。
「你在听吗?」
「嗯。」
「可不可以出来喝杯咖啡?」
「又是咖啡?」
「不出来就算了。」他的耐性不好,无法控制。
「好。」龚慧安竟也怕他挂断电话,「什么时候?」
他看看表,「四个钟头以后,在车站等我。」
「为什么要等四个钟头?」
她的语气也不是很和善。她讨厌等待。等待是一根引人自缢的绳子。
「我不在台北,我赶上去。」
「呃。」
他在火车站又多等了一个钟头。他才姗姗来迟,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对不起,误点了。」
「你约我,要跟我说什么?」
在咖啡厅里,龚慧安装出笑脸,平静的问他。语气放得很轻,心思下得很重。
「要结婚了?」
他很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却又下让她看见眼眸中深藏的不满。
「呃。」
「恭喜。」他别过脸去。
「谢谢。」她也没有看他。
如果四座无人,他们都可能纵声哭出来。
她多么希望他留住她,可是他没有。他无法承诺,因为不知自己未来为何,所以根本不能做任何承诺。
他也很灰心,不能给她什么保证。他知道以自己从前见异思迁的本事,只会惹得跟著他的女人歇斯底里。
「那么,再见。」
她和陶安然回到美国。陶安然仍对她温柔体贴,但她一天中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前那个意气飞扬,说话时眼睛像钻石一样发光的龚慧安消失了。她消瘦而憔悴。
因为她已经替自己判了刑,给了自己的爱一座顽固监牢。
第十章
结了婚之後,她又和陶安然回到美国。陶安然还有一年学业末竟。
龚慧安成天无所事事。除了在花园里种花种草之外,她所能做的事就是发呆。对著东升的旭日或阴蓝的夜空,漫无止尽的思索。
「我们开车旅行吧。」
陶安然曾经如此提议。
她摇摇头。
「再念点书吧。你要是对念政治学没什么兴趣,可以改念别的。念英美文学、艺术史都可以」
「下必了。」
她什么事都不能做,任自己荒芜著,像一块久久废耕的荒田。晚上无法入睡,白天无法醒来。
陶安然带她看心理医生,一位杰出的华裔青年——麦克·何。他殷殷相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心中的纠结在哪里。
「你已经把自己当成囚犯,」麦克何在多次试探仍无效後这么说,「你在内心深处替自己判了很重很重的罪。你太倔强了,Elina.」
她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偶尔她会笑,但笑得很空茫,看她的微笑好像隔著一层毛玻璃,那么模糊而不真切。
後来她迷上一种东西。一种甜得不得了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
每一天她都要陶安然回家时顺便从超级市场里带一筒回来。待每天下午她醒来之後,她就坐在屋檐下一口接著一口的吃。一整天不进任何饮食。
不久她的脸色泛起微微的青紫,仿佛薄荷巧克力冰淇淋的颜色已经镀上了她的面庞。陶安然发现大事不妙,将她送医。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医生这么说,「可是她心理有问题。」
陶安然也不忍心看她这样下去。他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为什么一向倔强、任性而健康的女孩,一嫁给他之後,却变得连一个杯子也拿不稳呢?
难道她一点也不愿意当他的妻子?
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陶安然是个安於现状的人,他其实不愿意想太多、太复杂。
「要回台湾吗?」
「不要,不要。」她发抖,瑟缩在墙角,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名词。
「我真不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陶安然的心理防线也快给她的异常行为瓦解了。
他感觉到他没有办法拯救她。有一天晚上,她睡不著,坐在床上大哭,惊动所有的邻居。他没法堵住她的嘴,只有喂她吃安眠药。
终於她像婴孩一样的睡著了。第二天,他要上课前,她仍然睡得很沈,於是,他将她抱进车内,送到麦克·何的诊所央他看顾。
他怕她发生任何意外;以她的精神状况来说,她并下适合独自留在家中。
龚慧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大梦觉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种新生的感觉,竟带给她难以言喻的舒畅。
「我在哪里?」
「在我家。」麦克·何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牛奶,「你记得我吗?」
「啊,你是医生。」
她并没有失去记忆。「我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我躺在这种苍白的病床上?」
「你没有病。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
「我的安琪儿,没有什么事那么难以启口的。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太大的抑制。你应该知道,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使自己快乐起来。」
天气晴朗,这是纽约的春天了。早已不是天寒地冻。什么时候绿叶从枝哑上冒出来了呢?她好久没留意。
龚慧安终於决定说故事。她娓梶的说了她的故事给麦克听。
「回去吧,不要怕。」他拍拍她的肩膀,「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挡你的爱;但是也请听我忠告,不要怕失败。」
那一天她醒了。
她告诉陶安然,她要独自回家一趟;也企图写了一封信给张静——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如果有缘,一定会找到他吧。
——龚慧安将一切交给上帝裁决,她决定碰运气,当个赌徒。
赌徒,需要很大勇气。
麦克·何默默送她上飞机。「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运气再坏,你至少也能粉碎自己的监牢。无论如何,我相信你此行必有所获。」
第十一章
窗外滴滴答答下著雨。
寂静的假日清晨,只有雨声像播放不停的音乐般,涌进他的耳窝,流入全身的血管。
刚睡醒的时候,人有一种恍恍惚惚的幸福感。张静伸了个懒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门铃忽然响了。张静整个人震了一下。
「谁?」
有不祥的预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边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来。
「谁?有谁会这么早来找你?」女孩有点不悦。
「你去开门。」他说。
「邮差?送牛奶的?还是推销员?」女孩边穿衣服边喃喃自语,「不对,今天是国庆日,不会有这些人。」
门外站著一个穿黑衣的女郎。一脸憔悴的望著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张静正用力的在拉卡住的裤子拉链。
她静静的微笑著。
「请问找谁?」开门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医院的护士,张静上个月一直闹牙疼,每天得往她那边挂号,因而邂逅了这个大眼睛的女孩。
他们顺理成章的来往:他的身边正巧没有女友,她的身边也没有男子。
此时他已是执业律师,繁忙的日子很枯躁,需要一个女人。史美智是个略具姿色、想法寻常、情绪稳定的女孩,很适合他此时渴望过平常日子的心境。
「张静。」
她仿佛没有听见史美智的询问,直接走向张静。
张静愣住了。怎么会是她呢?尘封中的记忆一下子全被掏出了,仿佛刚刚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全部哗啦啦照进阴暗的房间中,有重见阳光的温暖,但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