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香港?」我大感失望。
「不过下午就回来了,你等等,我帮你看他的行事历。」她开了PDA,察看之后说:「他晚上和女友米歇尔有约,大概要一起吃饭。」
「喔。」那今天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了。
「怎么,找他有事?」她饶富兴味地问。
「也没什么,今天不行那就算了。」我向她告辞,她看起来好像有点担心我的样子,我努力挤出微笑让她放心。
如果我能有像她这样的姐姐,那该有多好。大部分人都有的兄弟姐妹,我没有,连妈妈也不曾见过一面。
我只有老窦一个亲人,但今天,我们是绝对不会想碰到彼此的。
惟有今天。
***
公园里,妈妈带着孩子,散步、玩球、荡秋千、堆沙子。
我独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玩,偶尔也帮着捡滚到脚边的球。
孩子们笑着、哭着、打着、闹着,母亲则三三五五聚在一旁聊天,余光却没一刻离过孩子。我下午没去沈家上课,从日中到日落,就这么坐着。
街灯逐渐亮了起来,有个妈妈牵着玩得浑身脏兮兮的小朋友到水龙头下清洗。她仔细地将小孩的乌黑的手脚洗成原来的雪白,因为实在肥嫩得可爱,还忍不住拿起胖胖的小手来咬了一口,孩子被逗得呵呵笑。
终于他们走了,公园空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母亲也在这儿,对着一个小男孩说,要爱护即将出世的妹妹……如果他在我身边那该多好,他会让我知道,妈妈有多爱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今天,与之后的每一个今天,我终于还是流下泪来。
他现在在哪里?知道我有多么想他吗?但今天和他有约的不是我。
我低头抹了抹眼泪,一抬头,居然看见他迈着长腿快步向我走来,我简直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着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他几乎是用吼的,从没看他这么生气过。「快跟我走!」
他一把拉住我要走,我把胳臂扯回来。「为什么要跟你走?到底要去哪?」
「我们找你半天了,你父亲他……」
「今天我不见我父亲的!」我决绝地说。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父亲因为喝酒过度,吐血住院了你知不知道?」他差点没破大骂。
我一听脚软了下来,多亏他扶住我,我抓着他双臂,指甲深入他肉里。
「你、你说什么?我老窦怎么了?」
「先上车再说!」他连拉带抱地把我拖到车上,还不忘帮我紧上安全带。
「我父亲怎么会住院呢?」我着急地问。
他迅速发动引擎,利落地开车上路,过一阵子才回我。
「是沙奇通知我们的,中午他被沈伯伯赶了出来,那时他就到处找你,跑去问我妈得知你没去上课,又辗转到公司找我姐,我姐说她不知你上哪儿去了,那时我又在飞机上……」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心疼。「沙奇愈想愈不对,他说沈伯伯怪怪的,搬了一堆酒出来,好像要大饮特饮一番,后来他不放心又回家去,打开门一看,你父亲已经躺在血泊中了,他吐了好多血。」
「然后呢?」我听得胃部痉挛起来,紧紧抓住他的上臂。
「沙奇一面叫救护车,一面通知我妈和我姐,我一下飞机就往医院奔去,输了血后你父亲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说还要住院观察,现在我姐和沙奇正在医院陪他,我出来到处找你不着,想说你会不会去小公园,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在那里发呆!」他用斥责的口吻说。
我摀住嘴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但眼泪却疯狂泛流无法停止,衣襟霎时湿了一大块。他说过最怕我的眼泪,果然他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你不用这么难过,你父亲没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我更是伤心得无法遏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都……都是我不好!每年的今天,我……我都不敢见我老窦,因为他会喝好多好多酒,然后一见到我就哭……」他拿出手帕来给我拭泪,但一下子手帕又不中用了,没一处是干的。
「我好怕看他哭,真的,像他那么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一哭,我就觉得整个世界崩塌了,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避开彼此不见面……」他再拿出一包纸手帕来给我。「今天我原本想找你出来的,可是你出差去了,而且我听说你跟别人有约……所以我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
「傻瓜,以后要找我就说一声,不管我跟谁有约,不论我人在何处,我都会马上赶回你身边!」他看来十分认真。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可是我的气梗住了,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子他都不开口,等我稍微顺过气之后,他才又说:「你明知他身体不好,应该劝他别喝酒的。你已经长大了,知道成人也会有伤心落泪时候,又何必老是不敢面对父亲脆弱的一面?」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该在他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他……可是……」一股酸涌上我的鼻子,瞬间我又泪眼汪汪。「可是今天……」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值得你们父女这样回避对方?」他单刀直入地问。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母亲因为我的出生而死去。」我轻轻说道。
车内忽尔一阵静默,之后他骤然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拉过去,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我慌忙提醒他:「你在开车啊!」
「这样也可以开。」他的手搁在我头上,抚摸着我的发,不再说一句话。
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感觉他对我的疼惜与不忍,不由地叹息说:「你对我真好。」
我的眼泪直落,因为他的心疼而难过。
「别伤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他轻轻说道。
我不禁闭上眼睛,感受他无尽的温柔,心中不断祈祷,希望老窦平安无事。
***
还没踏入病房,就听见父亲宏亮的笑声,不知是谁逗得他那么乐。
我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去,看见他满脸笑容地坐在病床上。顾不得房里有谁,我直接扑到他怀里,满口直抱怨。
「坏老窦、臭老窦,我都快被你吓死了!」说到后来我索性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丫头,这会儿我不是好好的吗?」父亲拍着我的背脊安慰我。
「您最坏了啦!以后不准你再喝酒了!」我理直气壮地说。
「哎唷,饶了我命吧!」父亲笑着说:「又儒呀,你帮我求求情,我可以一天不喝水,但不能一天不喝酒,要我不喝,还不如给我条绳子。」
「您要绳子做什么?」我问,瞥见又儒姐在一旁笑。
「当然是上吊呀!」
「哼!」我从父亲的怀中爬起来,怒瞪着他。「您以后要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连饭都不煮给你吃了。」
「不给喝又不给吃,虐待老人喔!」父亲自个儿碎碎念。
我又气又好笑,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敢露出过多的忧虑,只好压抑着问:「老窦,说真的,您身体觉得怎样?」
「我好得很,你用不着担心,这次多亏又儒和沙奇,当然还有……恩承,谢谢你帮我找到穆穆。」父亲提到他时微微顿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后来父亲说累了要休息,我们四人退了出来,沙奇被护士叫去办理住院手续,剩我们三人在走廊。
第七章
他忽然按住额角,弯着腰扶着椅子坐下来。
「你怎么了?」我担心地问。
「我没事。」他脸色有些苍白。
「还逞强!」又儒不客气地说:「明明输了那么多血还说没事,你当由自己超人吗?输了血又马上跑出去找人,没昏倒算你命大,」
「又儒姐姐,他……输血给我父亲?」我喉头紧缩。
「没错,他正好和你父亲都是AB型血。」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恩承,我有话问你。」
「请问。」他低低地说。
「你早就知道你不是爸爸的孩子了是不是?」又儒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嗯。」他轻轻哼道,手按在太阳穴,眼睛闭上。
「什么时候知道的?」又儒的声音严厉起来。
「我们毕业后不久。」他仰起头来顶着墙壁,俊颜毫无血色。
「那么早?你居然没跟我说!」她看来十分生气。
「你觉得有说的必要吗?那时候一认了亲,你就把我当成弟弟,再也不把我当男人看,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他拨开落在额前的发。「我不像你,一是一,二是二,能把感情划分得那么清楚。」
又儒不发一语地听他说,明艳的容色罩上一层霜。
「我原本只是欣赏你,可是知道你是我姐姐……我这辈子碰都不能碰的人之后,我反而疯狂爱上了你,或者是爱上这种禁忌的感情,毕业后我在军中难过得不能吃不能睡,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后来爸爸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告诉我,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和你没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