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的时候……
嗯﹗他记得自己如以往惯例﹐在亚苹香闺中逗留﹐直到三点多才开车回家。
也许是雨天视线不佳﹐再加上他睡眠不足﹐使得他降低了警觉。
前一秒﹐那辆满载货物用篷布盖住车厢的大卡车﹐才从转弯处出现在他面前﹐后一秒﹐刺目的远光灯便照得他睁不开双眼。他毫不考虑地猛转方向盘﹐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惊险擦身而过﹐还来不及庆幸及拉回方向盘﹐他的保时捷已经像陀螺般转出了车道﹐旋风似地冲向一处建筑工地的竹篱笆﹐霹雳巨响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吱嘎声刺痛了他的耳膜﹐腥热黏稠的液体涌入鼻喉之间﹐他随即失去知觉。
醒来时﹐他的“人”就在这里了。不过﹐那一缕缠绵情思﹐他可以肯定似乎并不是因亚苹而起的。然而心念才动﹐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将他“吸”出墙外﹐剑丰听到一声呜咽﹐感觉到真正令他恋恋不舍的人就在身后。
他的心纠结成一团﹐缓缓转过身﹐看见了结缡两年的发妻——梅标清骨﹐兰挺幽芳的蓉仙……她正坐在走廊上鲜艳丑陋的塑胶椅上﹐粉颈低垂﹐强忍住哭声默默流泪﹐饶是如此﹐仍然抑止不了从她口中逸出的呜咽。
(妳在为我担心吗﹖)
剑丰怔怔望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要哭﹖我的死亡﹐将是妳的解脱。妳实在不应该悲伤的﹐善良的蓉仙……我美丽的妻。)蓉仙听不见他的低语﹐表情空茫﹐失神的双眼盈满泪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抓紧皮包﹐关节泛白。
剑丰伸手想碰触蓉仙的脸颊﹐却徒劳无功的瞪视自己的手穿过蓉仙的身体。
她就这样孤零零的承受精神压力﹖﹗
(该死﹗什么鬼医院﹗)
剑丰怒声咆哮。
(为什么没有半个人来安慰蓉仙﹖难道没有人看到她已经吓坏了吗﹖)他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开始沸腾翻滚。
(石青云﹗你这王八羔子跑哪去了﹖他妈的﹗不需要你的时候﹐你老是跑来献鬼殷勤﹗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偏偏又不见人影﹗)穿着薄呢套装的蓉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就像回应何剑丰的呼唤﹐他的父母亲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匆匆奔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上产生回 音。
“蓉仙﹗”剑丰的母亲何李玉凤着急询问﹕“剑丰……他……他怎么样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何泰成朗声追问﹐“三更半夜的﹐出门做什么﹖”
(爸﹑妈……别吓蓉仙了﹐她什么事也不知道呀﹗)蓉仙强忍泪水﹐转述医护人员告诉她的片段。
“剑丰……是为了闪避一辆卡车﹐加上天雨路滑﹐所以……才失控冲人了一处工地﹐惊醒了管理员打电话报案……事后那辆大卡车逃逸无踪了。救护人员说﹐幸好有目击者报警﹐否则……剑丰的处境……更危险了……”
“车祸地点在哪里﹖”何泰成问。
“中和……”蓉仙勉强回答。
何李玉凤脸色陡变﹐锐声问﹕“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蓉仙低首无言。
何泰成咒骂﹕“这个该死的畜生﹗”
(哎﹗骂得好。老爸。)
爱子心切的何母忍不住发火﹐“儿子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忍心咒他﹖﹗”
她转头定定望着媳妇﹐悲切愤恨的质问﹕“为什么﹖蓉仙﹐你们本来应该是一对恩爱夫妻才对﹐为什么妳就是不肯原谅剑丰﹖一定要逼得他到外面寻找慰藉﹖他是那么爱妳……”
(妈﹗)
“够了﹗”何泰成喝住老妻﹐“玉凤﹗这不干蓉仙的事﹗”
(的确如此﹗)
剑丰深有同感。
何李玉凤声音破碎颤抖﹐“两年了﹗我一直期待……能早日抱孙子……可是﹐现在……我连唯一的儿子……都快要保不住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令一向坚强的何李玉凤失态﹐她不由得悲从中来﹐迁怒于蓉仙。
何父沉默半晌﹐毅然开口﹐“剑丰他不会有事的﹐妳别操心﹗这孩子命硬得很﹐他不会丢下我们两个老的先走﹐往后令妳气恼的日子多得是﹗”
剑丰心里一阵暖意。
(多谢您的信心﹗老爸。)
何氏夫妇默然坐下﹐握着对方的手打气。
有心展翅而飞的剑丰不禁迟疑﹐喜悦的平和正在动摇。
受婆婆责备的蓉仙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阒黑夜色﹐怔然泪下。她低声祈祷﹕“剑丰﹐你赶快醒来吧﹗只要你平安无事﹐我愿意用一切来弥补。”
(一切﹖)
他感觉自己在发热﹑发烫﹐强烈的情感淹没了思维﹐巨大压力像漩涡般席卷而来。
剎那间﹐剑丰风驰电掣地归回原位﹐身体像被千吨重锤辗过﹐浓稠的苦涩塞在眼﹑耳﹑鼻﹑舌之间﹐令他喘不过气来﹐痛彻心肺﹑四肢﹑五官。
好痛……
意识模糊中﹐他听到护士惊呼﹕“医生﹗他的心跳恢复了﹗血压……也在上升﹗”
“好家伙﹗”医生兴奋道﹕“他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原本﹐他们已经不敢再抱希望了。这是奇迹﹗(是吗﹖)剑丰痛苦地想。
(原来这一线之间﹐就是奇迹﹖)
痛……
(蓉仙﹗别忘了妳的……承诺﹗)
另一波剧痛侵袭他的肉体﹐剑丰满怀感激地跌入深沉黑暗中。
第十章
冰冷的白墙﹑飘散的消毒药水﹐隔绝着伤者与家属间生死一线的羁绊。
天色渐渐泛白﹐困顿疲惫的蓉仙由残破的梦境中转醒﹐低声告诉坐在身旁的公婆﹐才转身蹒跚走入医院洗手间。
回忆像浪潮般冲激过蓉仙的脑海﹐将沉淀已久的往事翻撤出来。两年的婚姻﹐像是被糖衣包裹的药物﹐她和他囫囵吞下﹐才稍尝甜美就变得苦涩。
蓉仙草草洗脸﹐无视憔悴的黑眼圈。剑丰举手投足间的英伟豪迈﹐如炽阳般散发的热力﹐曾经对她付出的浓情蜜意﹐以及暴怒狂乱的争执﹐就像录影机的停格画面重复在蓉仙泪眼婆娑的视线中。
两年﹐急就章的姻缘到底是良药﹖抑或是毒药﹖她不明瞭。
看到婆婆泪流满面﹐恐惧失去独生子的无助神情﹐让蓉仙不禁愧悔自责。
如果﹐她不坚持避孕……
如果﹐她能割舍石青云的友谊……
如果﹐她能迎合剑丰﹐不让感情恶劣冷淡……如果﹐她能更有勇气﹐劝阻剑丰不要花天酒地﹐或许他就不会发生车祸……这都是我的罪过﹗哀伤的泪水由蓉仙双颊滴落。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苍怜悯﹐给她弥补的机会。
冗长的等待换来了令人庆辛的喜悦﹐剑丰由手术室被移到加护病房。医生对何氏夫妇点头致意﹐语气有一丝钦敬﹐“你们有一个意志坚强的儿子﹐没事了﹗”
何李玉凤喜极而泣﹐迭声道谢﹐“谢谢医生﹗谢谢﹗”
何泰成眨掉泪光﹐含笑道﹕“多谢医生﹗”他转头看见媳妇微红的眼眶﹐不禁怜惜蓉仙的处境﹐放缓语调﹐“孩子﹐妳也辛苦了一夜﹐回去休息吧﹗”
蓉仙摇头﹐“我不累。”
何李玉凤恢复正常情绪﹐和霭地安慰﹐“傻孩子﹐剑丰现在在加护病房里﹐人事不省﹐妳留在这里也没用﹐等过几天还有得忙累呢﹗”
“是﹗爸﹐妈。”蓉仙温驯回 答。
“一起走吧﹗”何泰成提议。
由何泰成驾驶﹐何李玉凤和媳妇一起坐在后座﹐她对蓉仙说道﹕“我知道是剑丰不对﹐我一时情急说了些歹话﹐蓉仙﹐妳别怪妈妈。”
“不会的﹐妈。”她低声回答﹐抱孙心切是父母亲的常情。
“那……剑丰这次车祸﹐还是得劳妳照看了﹖”何李玉凤颇有深意道。
“妈﹐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剑丰﹐让他早日康复。”蓉仙下定决心。
“好孩子﹐”何李玉凤眼眶一红﹐“别跟剑丰计较﹐经过这一次﹐我一定要他改邪归正﹐正经做人。”
剑丰在加护病房昏睡了两天﹐车祸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探望的人络绎出现。
范仲禹和月仙也来探望剑丰。
当亲家翁相互问候时﹐蓉仙打起精神微笑地问月仙﹐“怎么有空来﹖”
“来看妳。”月仙说。
“看我﹖”蓉仙诧异。
“是呀﹗发生车祸是他自作孽﹐何苦拖累妳。姊﹐妳的脸色好差﹐脸颊好像又瘦了﹐妳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哪﹗”月仙语重心长道。
“这没什么﹐”蓉仙强挤笑颜﹐“妳不用担心我。”
范仲禹在医院中逗留了二十分钟后和月仙一起离去。当天下午﹐昏睡中的剑丰清醒过来。
“剑丰﹐你醒了﹖”何李玉凤如获至宝﹐“泰成﹐你按铃请医生。快﹗”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剑丰两眼空茫无神﹐除了疑问以外﹐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转动眼珠﹐因为焦距涣散而显得目光呆滞﹐身体像铅块般沉重又浑身乏力。
“剑丰﹖我是妈妈呀﹗你看得清楚吗﹖”何李玉凤着急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