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到这么大以来,从来不曾花这么多时间,专注的观察一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从小他就知道,在他四岁的时候,爹就为他订下亲事,等他和那个女婴长大,他们将成为夫妻。末婚妻骆兰芷小他四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他见过她许多次,因为早有婚约,他反而得避人耳日,不便和她独处,因此很少和她讲话。印象中她是个白皙沉静的乖女孩,颇得他娘的疼爱。
他岳丈骆景达和他爹是最好的朋友,也是个武将,八年前奉命驻守灵州,三年前就在他们两家通信商议婚期时,西夏人骚扰边关。在一次战事中,骆景达不幸殉职,他的妻女在动乱中失踪。经他爹凌烈多方打听的结果,她们应该没有死,可能被西夏人俘虏为奴。
他一向重义,不肯轻言舍弃这桩婚姻。他透过层层的关系,请托了一个常与西夏人交易的商人,希望能找到骆景达的妻女,将她们赎回中愿,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听到好消息。
番女又在砍树枝了,这回她砍了一堆约一尺长的树枝。他猜想那些枝是用来当柴火。果不其然,她很快的就在帐口挖个地洞升起火来。
看到火苗窜起,凌飞差点就忘了那是敌人的营火,本能的想爬向那簇温暖。他冻得像根冰棍,雪花还直往他身上洒。番女却脱去皮装,躲在温暖的毡帐里烤火,害他既羡慕又嫉妒。
上天何其不公平,他忠心为国,为皇上挡了这一箭,现在却虚弱困乏的坐在这里等死。明天等简明义其他人找到他,他已成了一具僵冻的尸体;而辽国的番女入侵大宋的国土,伤了他,却还能温暖的坐在毡帐里等着看他的死相。
如果他肯拉下脸来,虚与委蛇,暂且骗她说他会考虑和她婚配,她或许会分给他一点温暖,使他免于冻死。可是要他抛开自尊去对番女虚情假意,那比剥他的皮、挖他的肉还令他难过,不如冻死的好。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他可以将生死置于度外,只是慨叹自己竟将这么窝囊、无助的死,而非壮烈的牺牲。
以前他想过数十次他将会怎么死,没有一次曾想过他会死在一个番邦的女人手里。太不值得了!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可是现下除了慨叹之外,他又能怎么办呢?他的身体己经冻得失去知觉,再过一个时辰他可能就会被雪活埋。如果死后会变成鬼,他一定要化为厉鬼向这个番女索命。他恨她刚才不一枪了结他,而故意折磨他,让他这样慢慢的冻死,她则悠闲的在旁边看好戏。
她突然站起来,拿起弓箭,走出毡帐,拉弓搭箭。凌飞的头皮发麻。她决定补他一箭,让他早点解脱,就像对待濒死的动物,减少他的痛苦吗?
刚刚他还希望她早些时候能一枪了结他,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又义犹豫了。他真的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吗?他现在涎着脸去求她的话还来得及吗?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他,完全无视于飘落到她发上、脸上、肩上的雪花,神情肃然。
他轻声一叹,闭上眼晴。阎王注定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他注定在二十四岁的英年就陨命的话,求任何人都没有用,不如保有自尊的死去。在这死前的一刻他又恢复感受了,他感到彻骨彻心的冷,冷得像被打入地狱,全身颤抖个不停。
别了,爹;别了,娘。孩儿不孝,不能奉养……他听到"咻",箭破空飞射的声音,呼吸与心跳都为之停顿。
第二章
射中了!
玉瑶高兴的笑开了脸。她的运气真不错呢,姑且一试,没想到这附近白天才沦为战场,晚上居然还诱得出鹿来。
她瞟向那个死不屈服的汉人。他闭着眼晴,脸色很差,该不会已经死了吧?她无意让他死,只是想让他尝尝挨冻的滋味。他有那么脆弱,才冻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死了吗?汉人不习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又爱了箭伤,流了很多血,也许他真的会撑不过去。他如果真的死了,她会很沮丧。他有一对她所见过最挺直的俊美鼻子和一对黑白分明、晶亮有神的眸子,她也喜欢他那两道充满阳刚味又很有个性的浓眉。她暗暗观察他好一会儿了,他的唇不时都抿得紧紧的,好像在向上苍抱怨他为什么落得如此凄凉。
她好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唇角能为她勾起,对她微笑。他张开眼晴了,眸中有茫然不解的神情。被他发现她盯着他看,她感到一丝羞意,同时心中泛起无限欢喜。他没有死,只是眼中的光采减退而已。她又不禁为他担忧,再让他冻下去的话,他可能真的会一命呜呼。
她走向倒地的鹿,发现鹿已经死了,但身体仍微温。
她自已经放进毡帐的马鞍袋里取出装水的革囊,把最后的几口水喝掉,然后剖开鹿的血管,让鹿血滴进革囊里。接了好一会儿,革囊里装满了鹿血,她再走向脸色泛声的汉人面前。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瞅着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凌飞。"
"看你的装束不像是个小兵,你是什么军阶?"
他冷冷的说:"都虞侯。"
玉瑶贵为大辽国的长公主,如果她的姻缘必须和汉人牵线的话,她当然希望能嫁与元帅或大将军。他只是个都虞侯,令她有点失望,却又不是十分失望。打心底她不是很在乎他的军阶不高,但是又虚荣的希望他的一切都足以和她匹配。
他已有未婚妻不是什么大问题,她要将他掳回大辽,让他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末婚妻。她母后不知耳提面命过多少次,要她快点为自己择婿,别老是否决母后挑选的对象,一再蹉跎婚姻。第一眼见到凌飞,她心里就有数,他正是她想找的男人。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前两年她挑三拣四的,一再对母后摇头,原来就是为了等候这个男人。
在大漠生存的法则是,看到猎物就耐心的守候,等到最佳时机才射箭,一矢中的。凌飞的腿上中了她的箭,他是她的猎物,她要抓他回去当战利品。可是,结婚并非单方而的事,他不愿意的话,她也拿他没办法。这个人的脾气硬得很,宁可冻死也不肯对她说声好听的,他们的婚姻想来不会太顺利。不过,她已下决心,不管将遇到什么难题,她都会一一克服。
现在她目不转晴的看着他,心里打着主意。他似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原本冻得发青的脸色因而恢复了一点红润。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
"我知道你是侵犯我大宋领土的辽将,我的敌人。"
"我叫耶律玉瑶。辽圣宗耶律隆绪的亲妹妹,承天太后萧燕燕的亲女儿。"
他不置一词,连眉毛都没有挑动一下。
“你听不懂吗?我是玉瑶长公主,你如果跟我结婚的话就成为驸马。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讨好我?”
他终于出声了,发出的是不屑的嗤声。
"你别作梦了,我宁可人头落地,也不会无耻的向敌人投降,讨好敌人,更不会弃我未过门的妻子不顾,做化外番邦的驸马。"
"你简直像只顽固的驴子。你口口声声说我大辽是化外番邦,可见你对你的敌人一点都不了解。我大辽自耶律阿保机开国以来就施行汉化,重用汉人制定典章制度,大量收集汉人的书籍经典。四书五经我从小就得逐字地念,我看过的汉文不见得比你少。"
"哼!你既然念过书;应该知道孔子说过,衣左衽、茹毛饮血就是野人。"
"那是孔子迂腐,他凭什么说衣左衽就是野人?那只是各民族习惯不同而已;再说我们契丹人也得保留一些我们的习俗文化,不能将汉人的一切拿来照单全抄。至于我革囊中的鹿血,是为你准备的。"
他一愕。"为我准备的?"
"对呀,我先前在地上洒盐,为的就是引诱鹿来舔盐。我们族人经常用这种办法猎鹿。鹿血很补的,你中箭失血过多,体温又太低,在这里坐上一个晚上的话,明天包准成为一具僵尸;但是只要喝了这一袋鹿血,包准你可以延命到天明。"
他不语,定定瞧着她手上的革囊。她说得对。他想活到明天的话就得补充体力;可是,喝鹿血多恶心。为了保命他或许可以勉强吞下鹿血;然而,要他吞下自尊讨好她,对她低声下气,求她赏鹿血的话,还不如要他的命来得爽快些。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要你答应跟我回辽国做驸马,我就把这一袋鹿血给你,你还可以到我的毡帐里取暖、疗伤。"她瞅着他问。
"你不必多费口舌了。凌某生为大宋的子民,死为大宋的鬼魂,绝不受惠于敌。"说完他闭上眼睛。他的眼晴刚闭上就听到一种动物的叫声,而且那不止是一只动物在叫,像是一群动物藉着叫声呼朋引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