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隔六年,她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安娜那天下午的模样。
清楚的……就像她此刻便在眼前。
午后四点,夏日的艳阳减低了它的热力。外头的绿树映着蓝天,随着微风摇曳起舞,知了的叫声响彻天际,透过落地窗望去,这片山谷竟泛着奇异的金色光彩。
安娜一向喜欢这栋避暑小屋,几乎每年,她俩会来神田家位于地中海边的别墅。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安娜会站在落地窗边,静静地欣赏过这片奇景后,戴上草帽、出去走走。
“你要去吗?”无论何时,安娜总能散发一股静谧的气质。
那是最后一次,她那如此安详的模样、温婉的笑……是啊!最后一次……
是她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还是这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远?
如果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她会怎么做?是否会不顾一切地阻止她出去?还是和她一同出门,共同迎接命运?
又或是……垂手看着惨事发生?
“不了。”她摇头。“我挤柠檬汁等你回来喝。”
“我要加蜂蜜喔。”安娜露出甜甜的酒窝,拿起草帽套上她那头蜜金色的卷发。“走喽。”
为什么没注意到,安娜的发色就像可口浓郁的蜂蜜一般。她的脸蛋像白瓷般洁净,眼中的平静安详,一如圣堂中的圣母一般,慈悲温柔得不像个凡人,任何人站在她身旁都要自惭形秽、相形失色。
包括她——神田理惠。
有些人天生就是贵族,既便裹着破布;有人即便身着华服,却始终成不了贵族。
这点她很清楚。如同安娜天生是个公主,而她则是女仆装成的公主,其中的差别是明显且一夕可见。
那个下午,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差别,并且觉得很不舒服。
她们之间一直是不平等的。
就算安娜待她一直很和善、尊重、公平,但她们之间永远都不是平等的。
起码在爱人面前,她俩没有平等过。
这就是现实。
雷恩不会用和她说话的态度对她……
这就是现实。
雷恩不曾用那样专注火热的眼眸望她……
这就是现实。
雷恩更不会对她爱不释手、像对珍宝一般拥抱她、亲吻她……
这就是现实。
雷恩更不会开口求婚、只想一生一世守着她、爱着她……
这就是现实。
这样多的现实教她失望、要她绝望。有那么一刻,她真希望这世上没有安娜,如果没有她……
雷恩或许会把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如果没有……安娜……多美好哇!
天哪!她怎么可以……
怎么可有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安娜……安娜可是你最最要好的朋友,她是你孤立无援时唯一站在你这边的盟友,你怎么可以……
一瞬间,罪恶感充满心房。
好讨厌!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应该”祝福自己的好友,是啊!应该……
可是好难!真的好难!
一时间思绪纷乱,她懊恼的在家里踱来走去,心底仿佛是恶魔与天使在交战着。等她回过神来的时侯,天已经黑了。
安娜还没回来。
她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
老天爷不会把她心底的胡言乱语给当真吧?
“来人,快来人!”她慌张地喊叫。
“快!所有的人,放下手边的工作,到附近找安娜!快!快!”
她知道,安娜一定出事了。安娜平常不会出去这么久,她早该回来了。
柠檬汁早按照她的意思加了蜂蜜,她该在五点半左右回家,然后灌下一大口,拿草帽当扇子煽风,脸上会泛着晒过日光后的红晕……她会抽出一张面纸擦汗,她会……
为什么她没回来……
为什么?
“理惠——你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她在门口碰上甫进门的大哥神田刚。
他拉住她,拧着眉头,一脸关心,搭在肩上的双手,阻止了她的急忙与慌乱。
她白着一张脸,眼神涣散,口中不住喃喃地说:“我要去找安娜,我要去找安娜……”
她推开他,朝门口走。“安娜出事了,我知道……我要去找她。”
踉踉跄跄地,她驱使着自己的步伐前进,手里拿着手电筒,遇草拨草、遇树枝拨树枝,丝毫不在乎它们打在皮肤上是否会痛。
她的周围不断地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喀拉一声,她的神经绷紧,低头一看,原来是细树枝被踩断了。
唧唧……
知了的节庆锣鼓喧天。
唧唧唧……
也许……也许安娜只是迷路。她现在已经回到家了……
也许……安娜只是和她玩游戏,某种愚人节的笨游戏……
她会很高兴她上当了。
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做了一个恶梦。只要醒了……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找到了——”
找到了吗?
她立在原地呆住。“找到了……”无意识地重复语句。
凄厉的叫声响起,动摇了整个树林,有几只鸟儿不忍听见地惊走。
“安娜……”她反射地拔足狂奔,似火箭般的往声音来源快速奔去。
安娜……
她的肺似火烧地灼热,仍没敢停下来喘口气。
“让开——让开——”
拨开人群,她努力朝前迈进,却被哥哥宽大的身影挡住。
“走开——”她不客气地推他。
“小妹……”神田刚的面色十分凝重。“你要有心理准备,她的状况……不大好。”
她皱眉,接着心焦地推开他。
就算她的情况不好,她也会……
天哪!
天哪……
她不知道所谓的情况不好是……
她以为安娜或许受伤了、骨折、跌断腿之类,她没有想到会是……
一时间,全身寒毛直立,所有的血液冲上脑门,心里有根弦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啪一声地断了。
深吸一气,她缓缓地朝安娜蜷缩的身子前进。
“安娜……是我,理惠。”她用轻柔的浯调唤道。
安娜仍蜷着,把头微微抬起,偏向她,一双眼神写着恐惧与空洞。
她很难不去注意地上被撕裂的白纱裙、扯破的碎花背心,以及小心翼翼跨过的内衣裤;当然,还有那截沾了血的绳子,和……一撮撮被绞断的秀发。
“安娜……”她向她靠近。
一块块丑陋的青紫映在她凝脂般的皮肤上,一道道的擦伤与脏污,显示她曾遭遇过的暴力与反抗。她的手腕、脚踝上有着捆绑的痕迹、大腿上血渍斑斑,嘴角破了、肿了,凌乱的头发下掩着憔悴的脸,双手用力抓着神田刚给她的衬衫,血色全无、不断地颤抖,眼睛直视着地面出神,却又同时戒备着,不敢让任何人靠近,随时打算逃跑。
听到她的呼唤,她慢慢地把头抬起,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一般,没有任何的活力。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的左半边脸全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线,困难地眨眼,眼上交错布满泪痕。连脖子上都有明显勒过的痕迹……
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哽咽地跪在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安娜瑟缩了一下,没有推开她。
“安娜……噢!安娜……”忍不住痛哭失声。“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涕泗纵横的理惠,安娜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茫,像一尊洋娃娃一般,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感情……
她是背叛者,无疑的。
她是背叛者……
“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理惠——”
“他们凭什么——”她狂吼,她对向来尊敬的哥哥狂吼。“安娜是我的朋友——”
“我们需要叔叔的帮忙……”
“所以你要我吞忍?”她忿怒地握拳。“安娜被发现时是什么模样?你亲眼见到的……他们怎么对她的,你要我忍?”
“那你告诉我,我们告了堂哥那伙人,得罪叔叔后,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她气恨难平地喘着气。
“安娜对我而言,就像另一个妹妹一样,她发生那样的事……你以为我不想帮她伸冤报仇吗?”神田冈劝道。“但目前我们有筹码吗?在事事都仰赖叔叔的情况下……”
“所以你打算息事宁人?”她的语调冷硬。
好恨!真的好恨!
“你很清楚,我们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叔叔在背后支持,如果他现在抽手,我们家一定会垮;你也知道,父亲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当年若没有叔叔出手,我们早就不知到哪里喝西北风……”
“所以你要我出卖朋友……”手握成拳,真想打墙泄恨。“安娜她……被堂哥带人轮暴,他是有预谋的……”她呐喊着。“他是——有预谋的,因为他料定我们不敢怎样。”
“好——”神田冈点点头。“就算你告他,你斗得过他吗?”
“我……”她仍倔强地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字句。
的确,她的叔叔神田则夫是个玩阴的高手,标准的狐狸,她见过和他作对的人的下场。玩权力斗争的游戏,她大概只有小学生的段数,和叔叔这名教授级的比,她绝对只有输的分。
可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难道……就眼睁睁看安娜被欺负,没有别的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