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听说女真人正费尽心力招降我方联军。”
“是吗?谁人降了?”倪震搔搔胡子,眼神锐利。
“孔彦舟。”李涓面露嫌恶,续道:“金人找上他娘与妻儿,贿以厚碌,指使其舅持书招之。”
“比之宋,金人待武将礼遇多了。”倪震冷笑,伸手自床缝中摸出一壶酒,咕噜咕噜灌了几口。
“贼人残害我族万千,此等认贼作父的行径我李涓不苟同。”李涓接手酒壶,仰首猛灌。
“所以喽,要咱们‘深戒妄作’是绝不可能的!”倪震抹去酒渍,一双眼闪着邪恶精光。
“你是说……”
“嘿嘿……”倪震一径冷笑,随后意会的李涓亦跟着大笑出声。
“头头!”一股酥油香味随着孙俦的声音传入大屋内,他捧着木盘,一脸笑意地走来。
“什么味儿?真是香!”倪震垂涎一探,见木盘上躺着黑黑一只一只的不明昆虫,伸手就捞起几只放入口中咀嚼。“嗯,好吃好吃!”倪震频点头,赞不绝口。
“好吃哦?”孙俦笑到嘴都歪了,他最喜欢别人吃他烹煮的食物了。
“头头,你也来一点吧?”孙俦将木盘凑近她,李涓立即后退一步,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摇头道:
“你们用吧,我……呃,没胃口。”
“不要这样子嘛,很好吃的哩,真的,我不会骗你,拜托啦,头头!”孙俦又是拜托又是哄骗,一双有如小狗的无辜眼神渴求地直望着她。李涓叹口气,颤着手拎起一只蝗虫飞快塞进嘴里,然后飞也似地逃开……
“头头,过两天集合弟兄,咱们……出去找乐子吧。”在她即将跃出门槛时,倪震突然出声。
勉强地,李涓将本欲吐出的蝗虫连嚼也未嚼地吐下肚,忍住欲呕的感觉,沉声道:“有对象了?”
“西村的猛安谋克,占良田八百亩,蓄奴上千,烧杀掳掠无所不犯,该罚!”猛安谋克为金朝一行政单位名,虽是女真人,却与汉人杂处,为的便是收监视镇压之效。
一听到蓄奴二字,李涓一张俏脸瞬时阴寒了起来。她摆摆手,皮笑肉不笑道:“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咦?又要干活啦?那好,得弄多一点东西给大伙吃饱一点才行!”孙俦笑嘻嘻地卷起衣袖,将背负的大锅铲取下,虎虎生威地往屋外厨房走去。
脸上阴寒之气因此景而缓缓散去,李涓露出一贯的淡笑,摇着头亦跟着离开,却是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翻越小山坡,来到一斑驳木造小屋,这里是她与宫仪居住之所。
“洗把脸吧?”宫仪早已为她汲来一盆清水。
“谢谢。”
站在铜镜前,李涓缓缓卸下面具,皙白完美的脸蛋上赫见一丑陋刺青“官奴”。她若有所思地抚着自十岁那年便被残忍刺字以证为奴的痕迹,一颗心猛地揪紧了起来。她尝过人生中最苦、最磨难的事,身为奴隶是连命都卖给主人的,他要你活你才能活,要你死你便得死,要把你像牛只一样变卖蹭蹋鞭打,你也得认命;而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苟活了数年,最后跟另外十五名奴隶被送至西夏准备换取一匹马的路上被她义父搭救带到山上;义父死后她便继承遗志,继续抗金的行动。
“又想起伤心往事了?”见她恍惚,宫仪柔声轻问。
“没事。”努力挤出笑容,李涓俯身沾巾擦拭蒙尘小脸。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宫仪来到她身旁,一双忧郁大眼直盯着她的所有举动。
李涓纤肩僵了一下,继续洗脸以沉默回答。
“各寨因地形限制,彼此联系十分困难,老是打游击战也只能挫金人锐气,无法凝聚力量予以重击。像我们这种打法,想要将女真人赶回黑龙江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宫仪细弱的声音有着无比坚毅的决心,听得李涓频皱眉。
“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直视她的眼睛,看见那双眼承载着太多的怨与恨,她于心不忍地偏开头去,心虚道:“总有……别的办法的。”
宫仪知道李涓绝不可能答应让她到青楼当妓女卧底,借以暗中传递各寨消息,因为她不可能让她做此牺牲,但若无人牺牲,如何成就大事呢?
“你知道这是我惟一的机会。”凭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她能做什么事呢?
“对,是你送掉小命的惟一机会!”鼓着颊,李涓有些气怒:“世局如此混乱,求生已是不易,你竟然要我把你送进虎口里?你……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你自认你真能应付如虎似狼的女真人吗?你真的能承受送往迎来的接客生涯吗?你……可以忍受被男人糟蹋的非人生活吗?你……太傻了!”
“这些……我不在乎。”愁容微倾,逼出一朵凄美笑靥,宫仪柔声续道:“因为我早已……付尽一切了,不是吗?”
她那和蔼公婆、幼龄稚子和生死未卜。的丈夫……她不能让他们的牺牲毫无价值。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我的心意已决。头头,你就……成全我吧。”宫仪依旧红着眼,却坚强的没让眼泪滑出来。
沉静许久,李涓终于低叹口气,知道自己再也阻止不了她了。“给我时间安排,我……不会让你受太多苦的。”
“谢谢你,头头!”宫仪屈膝行礼。
李涓苦笑,趋前执起她的手:“答应我,受不住的时候就回山寨来,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会的。”宫仪虚应着,任谁都看得出在那张柔弱的脸蛋下藏着的是一颗无比坚定的心。
“唉……”李涓除了苦叹,也只能苦叹了。
※ ※ ※ ※ ※
西村。
众人围坐炕上,人手各捧一碗稗子饭,炕上矮桌放满盐渍的艽、野蒜、菜瓜,木盘盛满鸡、鹿……等肉,共食者各取佩刀割肉享用。但见主人热切招呼着这群来自京城欲狩猎的贵族,席间绿竹弦管四起,伴着美艳女奴舞蹈助兴,同时另有数名精挑细选的女奴陪侍客人饮酒作乐,众人吃喝玩,笑得不亦乐乎,独见一骠悍男子始终沉默独饮,未与人同欢。
此男子眉如山,眼如炬,沉毅稳重,只是性子明显寡癖,一张粗犷俊容紧绷着,似乎不乐见众人浮烂的模样。
“烈,何事不欢?”与完颜烈同坐,面善和蔼,笑容灿灿的男子低问。
“很闷。”完颜烈看着他表哥完颜真卿。
“闷?”完颜真卿大笑,“如此热闹养眼的气氛你竟然说闷?”
“是闷,我要出去走一走。”完颜烈说完便站起,朝外走去。
“烈,此地山贼经常出没,为防万一,还是让我陪你去走一走吧。”完颜真卿笑着尾随他出门来。
“干嘛板着脸?我们是出来狩猎,不是奔丧!”完颜真卿打趣道。
望着一脸安逸的表哥,完颜烈的心情更加沉重。这一代的女真人早已被奢靡浮华之气腐败心志,他们再也不像虽骠悍但心地开阔善良的原女真人,而是被汉化,变得丑陋、罪恶的一群。
“咱们金朝正面临危难,你们却还沉溺在醉生梦死中不思振作。”完颜烈讥笑。
时值蒙军压境,幸逢骁勇善战的蒙军统帅木华黎病重,而成吉思汗因尚未结束西域战事无暇分心,方使女真人得以稍事喘息;只可恨国人不思图强,不利用此大好时机防堵蒙军入境,依旧成日饮酒作乐,荒唐度日,就连最上位的哀宗亦然。
“天命已定,不是咱们能改变的。”完颜真卿何尝不知道完颜烈心中所想,只是对这局势早已看淡,也看破了。
“天命?哼!”完颜烈满脸不屑,正待驳斥之时,突闻细微飞跃声,他忙暗示完颜真卿噤声,两人隐身暗处伺机观看。
数抹黑影凌空降下,落在花园角落,随即四散开去。
完颜烈与完颜真卿互使眼色,两人一分为二尾随夜行人身后,见一人探路至后屋专关奴隶的地窖将奴隶尽数放出,另两人则至方才众人饮酒作乐的大厅施放迷药,一一将厅内女真人捆绑;还有一人则等接收到同伴的鸽鸣声后开始放火烧屋,其余人则陆续将捆绑的女真人抬出屋外停放的大车中放置,准备趁夜将之运送上山。
“好有纪律的行动。”完颜烈蹲隐树梢,不由得心中称许。
火苗迅速延烧,完颜烈并未费心救火,几个飞掠跃到马房,将马匹全放到屋外,这才骑着马远远跟踪夜行人一路来到山腰上。
“嘿!有好玩的事怎可放我鸽子!”未久,完颜真卿即追上,他笑咧着一张嘴,脸不红气不喘地与完颜烈一前一后追逐着。
“这些山贼不像一般乌合之众,你可千万别轻敌。”完颜烈警告地瞪他一眼。
“我知道,他们是红巾。”
“红巾?你怎么知道?”
“因为领头的面带皮罩,山贼们个个手臂上皆系着红巾。”完颜真卿可乐得呢。习惯以红巾为旗召的山贼听说个个强悍非常,如今竟碰巧让他遇见,真是……兴奋哪,这可比去狩猎更要刺激好玩百倍哩。